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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纶被那银子砸得吃了一痛, 一时火冒三?丈,从榻上立起身来,近近地?面对?妙真,只管冷冷地?睨着她。

妙真也?看着他, 丝毫不退让, “你这样子盯着我,好像我说错了?我有哪里说错了?我倒不像人家, 你做什么都认同你是对的。你那些朋友……”

话未说完, 就先被邱纶恼火地?打断, “我朋友又有哪里得罪了你?!你这个人简直是无?理取闹, 认都?不认得人家, 张口就要说人家的不是!”

“我犯不上去认得这些狐朋狗头, 我可不是你, 受人家几句好话,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味掏银子请人家吃喝。怪道有那么些人乐得和你交朋友,怎么不交呢?上哪里去找你这样擅于舍财的?朋友去?”

怎么又吵了起来?他们彼此都?弄不清原因。吵来吵去也?还是为了花销啊朋友什么的?在吵, 并没什么新意。然而旧的?矛盾都?争不明白, 又哪里能有崭新的?问题?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嫌他不长进,他受她管教得烦。想一想,在与妙真重逢之前?,他一直不愿娶亲, 还不是怕受妻妾的?管?

“我最烦人家来管我!跟我娘似的?唠唠叨叨没完了是不是?你不想管最好, 我就图个耳根子清静!没得讨个媳妇像讨了个账房在家, 成日就听她叮叮当当打算盘算账!”

妙真歪着脖子冷睇他,“那你就永世不要娶妻最好了, 可不就没人管你,也?没人唠叨你了?随你去不长进,由?得你二十来岁的?男人不像顶天立地?的?男人,只似个穿开档袴的?顽童,饿了就喊娘,渴了就叫爹!横竖你有一双很好的?父母,阿弥陀佛,他们可得长命百岁,一辈子不老不死守着你叫你一生逍遥才好呢!”

这番话犹如是连番的?雷震,轰隆隆劈在邱纶脑门上,使他浑身发抖。他向碧纱橱那方让一步,抬起手来指着她,又气?得说不出话,只是胸膛大起大伏,眼里血丝遍布。

后一刻他就拔腿出门,烈日底下又无?处可去,总不好在街上闲逛,又不大想往朋友家去。因想到昨夜请的?那位名妓倒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携着那三?十两?银子往她家中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不归。偶然也?想回去向妙真赔笑脸道?歉,好好哄一哄她,有谁家两?口不吵架的??可当他冷静下来,又怕哄好了妙真,往后她还要接着管束他。有时候他觉得和妙真之间变了味,不知?是在哪个细节上发生的?变化,可能妙真变化太多。他坚持自己是没变的?,从头到尾还是这个性子。

夜里,他扶在人家的?窗台上想他和妙真闹到这地?步的?缘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位姓陈的?名妓捧上茶来,不要他接,一径递到他唇边,笑道?:“小官人有心事?你在我这里几日就是几日的?不高兴,难道?是我服侍得不周到么?”

邱纶看着她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心如静水,却忽然灵光乍现?。也?许他也?有一点改变,是学会了冷静。而爱妙真,恰恰凭的?是一股冲动。可世间任何的?感情一旦冷静下来,会发觉都?是可以?再看看,再等等的?,并不是非要不可。

男人也?是奇怪的?,当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成熟的?时候了。邱纶开始思索,当初那么炙热地?爱着妙真,是不是真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接连热了数日,这种热,根本叫人无?暇去体会一份人走茶凉的?落寞。因此妙真对?于邱纶这几日不回来,也?没有过分去追寻。她还是照常吃,照常睡。

这日睡醒起来,听见在打雷,睡前?还是烈日高照,此刻屋子里却是一片黯黯的?光线,叫人一时辨不清今夕何夕。叫了花信来问,才知?道?是未时正刻。

走到榻前?从槛窗往出去,天是阴沉沉的?,偶然有电光霹雳在云翳中闪过。还在发呆的?功夫,雨点就噼啪噼啪地?砸到地?上,屋子里顷刻阗满灰尘的?味道?。花信的?声音忽远忽近的?,掩在暴雨中,听也?听不清楚。

她喊了两?声,见妙真屹立在榻前?一动不动,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疑心妙真又要发病。就端着茶走到她旁边窥她的?脸色,“姑娘?”

妙真恍然调转眼,“什么?”她后知?后觉地?微笑着,“我在看这雨,没留心听你说话。你才刚说什么?”

原来是虚惊一场,花信后怕地?吁了口气?,把茶碗搁在炕桌上,“我说三?爷也?不知?道?跑到谁家去了,这么些天还不回来。姑娘也?是,两?口子吵架,总要有一个给?另一个台阶下。往日都?是三?爷来哄你,这会三?爷真生了气?,你也?不说去哄哄他。”

那雷声还在震耳发聩,妙真慢慢吹着茶,已?不觉还有多少气?。只是在想她和邱纶,大概起头就是不合宜的?两?个人。她那时候爱上他,或许只是为她寥剩无?几的?骄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如今那根草不知?溺到何处去了,还要去找么?

也?许该趁此刻认清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总指望有个人来拯救自己是个十分错误的?念头,因为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全部的?责任。一个人的?终生,终归是要靠自己来担待的?。

不过她还是和邱纶大不一样,也?许根本上她就有体会,这世上的?爱千奇百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譬如父母林妈妈等人。也?有爱她的?人同时也?恨着她,也?不能否定他们曾爱她的?那一部分,譬如鹿瑛和白池。所以?她心里承认爱着邱纶,只是这份不成熟的?爱,因为她自己逐渐成熟起来,业已?追不上她了。

隔了半日,她细细呷了口茶,才和花信说:“他不要我哄,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说完,她自己心里仿佛是有块石头落了底,虽然把人砸得有点疼,但也?庆幸它总算坠了下来。

也?有点遗憾,觉得人生一场真是不容易,怎么人和人总不能永远团聚?

花信则急的?是这份能为她带来出路的?姻缘有了散场之险,忙坐下来劝说妙真,“你不向他低个头,他当然不肯回来。我早就说过,三?爷和姑娘从前?的?性子简直是一模一样,要人捧着,要人说好话,何况他还是个男人,总叫他做小伏低,他心里未免觉得烦。再则,他常年在家里头被父母哥嫂管束着,自是不爱听唠叨,姑娘又何必管他那么多?他花钱再大手大脚,是花他邱家的?,又不干姑娘什么事,你难道?还替他心疼银子呀?”

“我不是心疼银子,我是想他长进点。我和你不同,我和他好,你只不过跟着做个丫头替他端茶递水,他高兴了赏你钱,不高兴你就躲开,往后他好不好也?与你不大有关系。可我不一样,我和他相好,如若往后有幸成就婚姻,我对?他是有一份责任的?,自然要劝他好。你想他的?爹娘哥嫂难道?不疼他?还不就是因为疼他才想他成器?”

妙真说着就疲倦地?笑了下,“随他去好了,我们俩大概没有这个缘分。”说着,她就吃尽剩下的?茶,走到廊下去透气?。

下雨的?缘故,屋子里闷得很,又不能四处走动,只好坐在吴王靠上。亏得这房子的?廊檐总是伸出去一大截,雨水溅不到阑干上。再下一阵就有了些凉意,妙真掐指一算,立秋了。

固然日子不如从前?那般安稳恬静,可在无?数次的?颠沛辗转中,她终于体会到光阴荏苒。这几年内离她而去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她觉得她已?经完全能禁得起这世间的?任何离散了。所以?笃信邱纶会走,即便有些悲伤的?情绪,倒也?还算轻盈,仿佛是遗失了一件用不上,也?舍不得的?行李,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花信是不肯死心,生等着暴雨下成了细雨,寻到外院良恭房里来和他商量,“他们两?个拌个嘴也?是常事,小两?口哪有不拌嘴的?呢?可一连几日三?爷都?不回来,大约是真动了气?。我方才劝姑娘派个人去找找他,他知?道?姑娘使唤人来找,就有台阶下了,自然就回来的?。”

良恭原以?为她有什么正经事,特地?从床板上郑重地?坐了起来。一听是这些话,又懒得理会,抱着后脑勺倒回床上去,“你是想叫我去找找邱三??”

花信拖了根长条凳来床前?坐,把他胳膊肘笑推两?下,“是这个意思呀,你去找了,三?爷也?当姑娘派你去的?。咱们这头递上梯子,他还不赶紧顺着下?”

良恭厌烦地?瞥她一眼,“不去,皇帝不急太监急,妙真都?不去找他,你忙着找他做什么?”

“姑娘那是在赌气?,你跟她这些年还不知?道?她的?脾气?么?她一向要人家去哄她,从不肯拉下脸去哄人。可小两?口过日子,哪有这一个常去哄着那一个的?,是人都?是要烦的?。”

他哼笑了声,好笑地?睇住她,“哪里来的?小两?口,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在这里装样子!”花信翻了白眼,然而眼珠子转动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下眼来看他。

她在他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里,渐渐想起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前?尘种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他的?效忠是另有目的?。怪道?妙真落魄至此,他也?甘愿陪着,不怕麻烦。妙真晓不晓得呢?难道?她不愿意对?邱家屈尊一点,里头有这个缘故?

花信尽管猜测着,心里并没有对?这几年他的?伴随产生一点旁观的?感动,反倒从这一刻起,隐隐厌恶起良恭。她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知?不觉间,妙真似乎成了她捂在手里的?一件宝物,她觉得她是这宝物的?主人,总是要待价而沽的?。一般的?人,她轻易是不肯给?的?,他们也?要不起。

他不肯去,她就算了,静静地?出来,又往对?面那间屋里去托严癞头,严癞头总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

果然,严癞头下晌就到街上去打听,问到邱纶那两?个苏州来的?朋友头上,他们说他是住在一个姓陈的?妓.女家中,他又寻到这陈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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