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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看见妙真,皆是眼前一亮。邱夫人的屁股不由得从椅上抬起来一些,登时?想到不应当,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定回去。倒是大奶奶迎起身来,只顾盯着妙真看,一面?暗暗惊艳,一面?马上犯起酸来,心道这样的相貌,多半是个狐狸精。

二奶奶领着妙真向二人见礼,“这是我们家太?太?,这是我们家里的大奶奶。”

妙真站在中央向二人福身问安,那邱夫人道:“你近前来我看看。”

她便走上前去,邱夫人细细端详一阵,心里也是一壁啧啧称奇。一壁又想,这样的人物,多半都是红颜祸水,怪道把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何况也不规矩,轻易就收容一个男人在家,又轻易与人家私定了终身。

不过身为?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有一个这样标志的女孩子服侍在身边,面?子上是很增光添彩的事。便在这会忽然转了个念头,不娶她做媳妇,留她做一房小?妾也很合宜。这样一来,先前她与邱纶那许多的不合规矩,倒又合规矩起来了。

暗里思忖一会,就笑起来,指妙真在左边上首椅上去坐,“咱们两家同是嘉兴府的百年兴盛之家,从前却很少走动。老爷和你父亲倒是有些来往,我和你母亲却从未见过。听说她是个极贤良的人,如今兀突突没了,真是可惜。”

妙真笑着回付,“多谢太?太?惦念。”别的多的一句没有。

未几?三两个丫头端来茶果点心,邱夫人叫她吃,又细窥她一回,见她腮如嫩桃,眉如远山,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很有精神?,不像带病的样子,放心一半下来。又问:“你今年是多大年纪了?”

“虚岁二十六。”

那大奶奶听见,就在对面?笑一声。邱夫人听见,也没做什么表示,想着要将?妙真收为?邱纶做小?妾,只怕她这样千金小?姐出?身的,有些不甘心,正?要借大奶奶那做派压一压她的傲气才?好。

二奶奶看了大奶奶一眼,端起茶说了一句,“二十六也是青春年华。”说完就低下脸吹茶汤去了。

这些人揪着妙真的年纪说话,妙真似不大在意一般,既不接嘴,脸色也没变,只管微笑着吃茶。那大奶奶看不出?她有不高兴,反而急了,暗暗翻了一眼。

邱夫人又问:“听说你早年和常州安家结了亲,是为?了等那安家相公?考功名?才?耽搁着迟迟没出?个,如何他考上了,又退了这门亲呢?”说着就笑,“其实我这个人呢,一向不爱过问人家的闲事,可架不住我们老三一味要我见一见你。既见了,问两句,我想也没什么。”语毕就低下头慢慢吃茶。

会这些太?太?奶奶的场合,妙真早是司空见惯,从前一向是撒娇打诨逗大家喜欢,但作?大方端庄之态,也很拿手?。只是往日用不上这态度,那些长辈媳妇不要她端庄,只要她百伶百俐招人疼。

这里又不是她家里的亲戚长辈,况且言语里有弹压她的意思。她少不了端得正?正?经经的小?姐模样,把茶碗轻轻搁置一边,轻柔地笑道:“婚姻之事,都讲究缘分。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我与安家表哥大约只有兄妹之分,没有婚姻之缘。这婚事拖着拖着自然就散了,也没什么,并不是彼此哪里不好。”

邱夫人点头而笑,“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姻缘自然是天定。就是老天爷一时?管不过来,也还有父母长辈来管,两个人男女私底下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哪里能作?数呢?”

妙真听这意思好像是在暗讽她和邱纶私下来往之事,就赌气说:“太?太?这话父母从前也对我说过,只是如今我是没父母的人了,比不得别家姑娘,凡事都得要我自己拿主意。所以这个道理?还要因人而异,世上譬如我这样无父无母的男女也多,难道没人替他们做主,他们就不该婚配了么?”

二奶奶坐在旁边暗窥她一眼,倒有些敬佩起她来。

邱夫人听了这话,暗暗又气又笑,想着这样一副伶牙俐齿,不似他们二奶奶,一句闲话不肯多说,过于无趣;也不像他们大奶奶,说来说去没一句要紧话,也讨人嫌。她这样子,也有几?分可爱的地方。

就有些服软,略略试探道:“听你这样说,仿佛你的事情,大到婚姻,小?如针黹,都是全?凭你自己拿主意?这样倒好,也省得我还不知要向谁说去,索性就直接了当和你说了吧。”

妙真心里“咯噔”跳一下,知道她是要说起正?经事来了,不免有些忐忑。但面?上不肯露出?一丝,只微笑着向那座上点头,“太?太?尽管直言。”

“邱三年前忽然从常州跑回家来,我还奇是为?什么。年后才?听他讲,是回来打算他的婚姻之事,说是要求你为?妻。当时?吓了我一跳,告诉他爹,气得他爹当时?就要打他一顿。可想一想,也情有可原。他早年就背着我和他爹往你家去说过两回,被你父亲给赶了出?来,也是他无礼,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约,兀突突跑到你家去说那些话,自然唐突冒昧。不过也可见他的一份真心,这几?年过去了,仍旧没改。”

说着把茶盖子刮一刮,妙真听着“嗑哧嗑哧”那声音,拖拖拉拉,极不爽快,心里不免惴惴的。

她继而又笑,“他为?这事跟家里闹起来,还搬出?去了,前几?天我才?晓得,是搬到你那里去了。不过听说你们在常州那时?节就有了往来,想必也有了一份情,也不惊怪。只是呢,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果然让你们结成夫妻,外人还不知怎么笑话。好听点的说你们是情投意合,不好听的只怕还要疑心你们是先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说到此节,故意把妙真望着,果然见妙真脸上发红,又想她那个儿子的德性,做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定是早有了苟且。因此算定妙真是肯答应的,不答应还能怎的?这种事算起来,吃大亏的还不是姑娘家。

妙真这里听着她一席话拐了好几?个弯,似要答应不答应的,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思量,忽听她说——

“我这里倒有个折中的法子,又不至于叫人笑话,又可成全?了你们,他爹想必也不会不答应。我看,不如你给我们邱三做个二房,也不必等他娶妻,此刻你就可以搬到家来住,我叫人好生把他那院子张罗张罗,要添什么你告诉二奶奶,叫二奶奶命家下人去办来……”

谁知话还未完,妙真已“噌”地站起来了,笑容敛尽,脸上有些发白,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两片嘴皮子微微颤着。

转念又怕失态,把嘴皮子咬了咬,微微抬着下颏,冷冷地微笑着,“我自幼受父母教导,岂能自甘下贱与人为?妾?请太?太?恕我不能从命,尤家还没有出?过做妾的女儿,若我开了先例,将?来也没有脸面?对父母亡灵。”

邱夫人看她那副模样好像绝不屈就,就有些不痛快,把眼瞥到一边到:“你父母在时?,自然该明媒正?娶,可眼下早不是当初了。如今你是个孤女,没钱没势,也无人为?你做主,难道还有人替你寻一门样样称心如意的婚事啊?纵然你长得国色天香,又有什么用?向来娶妻娶贤,纳妾才?看色呢。不是我自夸,如今这情形,你上哪里再找我们老三这样的男人?何况听说你还有疯病在身。”

说到此节,又把眼色郑重地转过来,“对了,这一项我倒还没来得及问你,老三说你没有什么疯症,外头又有人说得真真的,你到底有没有,你给我句实在话。”

来前妙真原本是抱着几?分期望而来的,为?与邱纶厮守终生,也是为?权衡之下,想着如今的处境,邱家的确是个好的归宿,所以少不得劝自己要放下些身段。不料人家是要她的身段一放再放,屈尊为?妾。她把邱夫人才?刚的话在心里咂摸几?回,觉得讽刺又好笑,自己也不再能劝得动自己。

这会又问起她的病来,听意思仿佛是她若果然有疯症,连给做人二房的资格也是不够的。她只斟酌了须臾,就抱定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正?要开口,却见邱纶急一径走进来,直走到邱夫人跟前,紧蹙着眉头怨怪起来,“您说的话我在廊下都听见了,我带妙真来给您见见,分明说好是让您见了,说我们的婚事。您怎么说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来了?什么二房不二房的,您要是高兴替人张罗小?妾,尽管替我爹张罗去,他老人家感激您得很!”

猛的一听,险些没把邱夫人怄死过去,当着人就要做出?副威严来,举起茶碗就朝他脚下砸去,“好你个王八羔子!谁和你说话?你滚出?去!”

邱纶向后轻巧跳一步,走到妙真身边,向她递了个眼色后,又抬着下巴望住他娘,“我不滚,既然是说我与妙真的婚姻大事,我也当坐在这里听。”

大奶奶看把太?太?气得跌在座上,高兴得要不得,乱中赶来添乱,劝邱纶,“三弟,你还是先出?去,娘儿们说话,你在这里听什么?知道你是不大讲那些规矩的人,可人家尤姑娘呢?难道也是不守规矩的人么?你在这里,不是让人家面?上难堪嚜。”

邱纶又抬着下巴乜她,“我不走,省得我不在,你们净说些难听话挖苦她。”

邱夫人要气死在那里,扶着椅子四?面?看着,要找个鸡毛掸子打他出?去。

不想打人的家伙还没找着,邱纶又说:“原来你们是合起伙来诓我的,面?上答应我好商量,等我把妙真请到家来,你们又背地里欺负她。我绝不能叫你们欺负了她去!”

他说着就不管不顾地抬起胳膊把妙真的臂膀揽住,自觉是一副顶天立地男子汉的风范,颇是笃定和得意的。妙真原该觉得有些伤风败俗的嫌疑,可这会因为?要和邱家这几?位赌气,也就未挣,随他揽着。

邱夫人瞅见邱纶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跳将?起来,“谁欺负她?不过是问她几?句话!难道不该问么?我就问不得几?句么?还不是你说她没病,非要叫她来我看看的,噢,我问两句倒还问错了?!”

邱纶道:“她没病。您还要问什么?”

这母子俩正?是眼瞪眼的时?刻,谁知妙真却轻盈又肯定地说:“我有病。”

邱纶听了一惊,忙暗里掣了她一下。她没理?会,由他胳膊底下向前走了一步,尽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您打听得不错,我的的确确是有个疯症,娘胎里带来的。这病治不了,时?好时?坏,往后生孩儿,说不准也要带着这病。娶妻纳妾,无非为?传宗接代,我不够这资格。多谢太?太?今日款待,不敢多叨扰,我就先告辞了。”

言讫便旋裙走出?去,也不必等主人家吩咐谁来送,在廊庑底下招呼着花信就要走。胸中有些痛快和怅惘,两种情绪复杂的纠葛着,料定和邱纶的未来必定是鸡飞蛋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