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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归家,妙真把个妆奁摆在妆案上,把些散乱的头面首饰一一装进去。拾起一支细细的金簪子,看?见上头有丝血迹,猛地?想起来?是用这簪子划伤了人。

她高兴的情绪渐渐灰淡下去,坐在梅花凳上,想着这一病,不知带累这些人如何为她烦心。

稍歇片刻,妙真就往东屋里看?了林妈妈,见她病得厉害,连听见她好了,也笑得十分勉强。她不好累得人说话,稍嘱咐两句,就回了屋里,时下就是黄昏了。

恰值花信进来?,把带回来?那些炸货装了几个碟子,摆在炕桌上叫她吃。妙真见她走路时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心内十分内疚,坐在梅花凳上迟迟不肯挪动。

花信听见她好了,总算不必提心吊胆,走来?挽她,“姑娘吃饭呀,在外头逛一天,还不饿么??”

两人一并坐在榻上,花信就将她犯糊涂的这些日子说给?她听。邱纶是如何在这里住下,良恭又是如何回来?,以及她身上的烫伤。

在妙真听来?是在细数她的罪行,花信每说一件就笑,她每听一件,则是惭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后来?就问花信:“你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花信把裙子撩起来?,袴腿卷起来?给?她瞧,“搽着烫伤膏,只是蹭着衣裳还是疼。”

那腿上简直不忍看?,原先的皮肤又红又皱,一圈一圈的破露出新长的嫩皮。妙真愧疚不已?,窥看?花信,见她暗皱着眉,似隐忍着很?多不瞒。

她羞愧得很?,却只能笑笑,“你还是好生在屋里养伤,不要做事了。”

花信一面放着袴子,一面撇嘴,“我不做谁做?瞿尧良恭都要办外头的事,老?五叔两口忙活厨房里的事,何况又不是咱们的人,也有些支使?不动。那些琐碎哪还有人做?林妈妈病得那样子,指望不上的。”

妙真盘算起这些杂事,就往外去叫了良恭来?商议,“宁祥要是在家闲着没事做,你就还叫他到我这里来?,花信这伤且得养着,有好多粗活使?得上他。还有妈妈的病,这些时为我,又重?得那样。去外头另请个高明大夫来?,抓几副好药吃吃看?。尧哥哥呢?叫他吃过晚饭去街上打听打听哪里有好大夫。”

良恭自与妙真回来?就不见瞿尧,胡乱说:“想必又往外头会见朋友去了。”

“那你去跑一趟,一定要请个有手段的大夫。”妙真说着,下榻洗手,去翻榻上箱柜里的银子。翻了半晌没翻着,因问他两个,“这箱子里的银子呢?搁到哪里去了?”

良恭一向不管她的银子,况回家多时了,也不知她花销得还剩多少?。花信走去瞧,倒问:“是啊,银子呢?”

妙真一面把里头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一面叨咕,“我记得咱们从常州回来?前,舅妈拿了三百两银子给?我。年节里花费了一些,也下剩二百两,难道是我病中,你们拿去请大夫吃药了?我这病,治也治不好,为什么?要花这冤枉钱?”

花信道:“没有啊,只不过开了几副安神醒脑的药,都是寻常的方子,并没有花几个钱。”

这会天色暗沉下来?,榻上两个箱笼里翻遍了也没见银子,二女不免急起来?。花信忙去掌了账灯,满屋里里外外的翻,疑心是给?耗子拖到了哪里去,连床底下都拿着杆子捞了一遍,仍没找见。

急得二人要哭时,良恭忽然?把额心一敛,陡地?拔座起来?,骙瞿往外院去。两个人忙跟上他,踅绕两处洞门,良恭一径去推开瞿尧睡的那间?屋子。但见箱翻箧倒,瞿尧的衣裳鞋袜一概不见。

良恭蓦地?攒眉把门狠踢了一脚,“一定是瞿尧拿着钱跑了。”

妙真还有些不信,从花信手里接过银釭,走进屋里查检。把放东西的箱柜都翻了一遍,果然?是卷得一空,连块残布都不见。

她呆呆地?回转过来?,“尧哥哥拿了钱,是要跑到哪里去?”

良恭又握着拳头把那扇门捶了下,那门扉“吱呀吱呀”地?扇动着,乍隐乍现他一张英气沉沉的脸,“他自回到嘉兴,成日在外访友,我们都一时疏忽了。他去找那些旧日的朋友,无非是想合计一个买卖做,做买卖自然?是要本钱的。”

说着,就向外去,“我去找找他那些朋友。”

妙真忙赶出来?,“你认得他那些朋友么??”

良恭没作声,只顾出去。他怎晓得瞿尧在外头的交情,只是旧年听他说起过一个姓张的朋友,依稀记得是在玉华街上开了间?茶馆。

忙按过去,那姓张的道:“年前他倒是往我这里来?过一趟,年后就不曾来?了。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段日子和周万里走动得密些。你往那周万里家去看?看?,或能寻见。”

“敢问这周万里是何许人?”

“噢,是个小行商,常年各处跑买卖,这边倒来?那边卖的。”

良恭问下个地?址,又往那周万里家寻去不题。却说邱纶甫归九里桥,脸上挂着得意,进门听见花信说妙真清醒过来?了,更是高兴,忙进去屋里看?妙真。

见炕桌上点着灯,妙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不曾乱过一点,果然?是好了的模样。只是侧身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的一副消沉情态。

邱纶以为她是为病中的事自责,忙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一条胳膊揽在她肩上,垂下脑袋去看?她,“你在发什么?愁?病好了还不高兴么??若是为病中做的糊涂事自责,那倒很?没有必要,谁不肯体谅你一点?”

妙真抬起头来?,就看?见他额角上那条疮疤。真是处处都叫她无地?自处。他的伤,花信的伤,就连瞿尧这一走,都是因为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期望。她受这些人一味捧着,却并没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惠处,倒是处处把他们拖累着。

她抬手把他额角摸一摸,“还疼么??”

邱纶握下她的手,笑着摇头,“一点小伤,有什么?要紧?哪个男人身上不带点伤?我还幸呢,从小养尊处优,身上一点伤疤没有。给?你打一下,弄出条伤口来?,多威风?”

他尽管宽慰,妙真也只是勉强笑了下,继而又是那风僝雨僽的神色。他又把胳膊环到她腰上去,“愁它做什么??这病又不是你想病的,谁还怪你不曾?”

妙真叹了口气,“也不是单为这个,还有桩事情你还不晓得呢,尧哥哥跑了。”

“跑了?”邱纶惊骇着放开胳膊,“跑了是什么?意思?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良恭已?往外打听去了。他拿走了我箱子里的银子,好在没有把我那些衣裳首饰都卷走,否则这一家子,真格是要喝西北风了。眼下妈妈的药哪里断得?我就是傍晚要翻银子给?她请大夫才?发现银子没了的。”

邱纶一看?那妆案上,果然?是散着些钗环和些散碎银子。妙真由他怀里脱身过去,拣了那支划伤他的金簪子给?他看?,“你掂掂这个能典多少?钱?替我把这个拿去换些银子来?。这个家里上上下下都要吃饭,还有两个人要吃药,银子一日也断不得。”

他掂了掂,然?而他是个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公子,从不曾典换过东西,哪里晓得行情?他把簪子撇在榻上,待要开口,却见良恭提着灯笼进了来?。

妙真忙迎向良恭,“找到了么??”

良恭瞥见邱纶坐在榻上,也没问他。一面摇头,一面在炕桌上倒茶吃,“问到他一个叫周万里的朋友家中,才?晓得他这一向是和这周万里谋划着做跑商。周万里的家人说,他二人今天下晌就动身走了,问去哪里也不知道,只说是往北方去贩些马匹。你那些银子,八成就是给?他拿去充作了本钱,要追也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的不锁箱子?”

“我本是锁着的,可我这些日病了,家里总要开销,钥匙就给?花信拿了去,她忘了锁。”

邱纶听见良恭有些责问的口气,满大不高兴,“你这算什么??来?苛责主子?既然?那瞿尧有心要卷了这银子跑,别说挂那一把铜锁,就是封在棺材里也能给?他刨出来?。”

说话间?,揽着妙真坐下去,嬉笑道:“不过一二百两银子,不值什么?。方才?我正要告诉你,我今日往家回去一趟,就是找我母亲拿银子,你放心,明日一定就有人送钱来?。”

妙真睇他笑呵呵的脸一眼,心下很?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守不住财呢?瞿尧是他们尤家家生的人,打小就在跟着瞿老?管家为尤家办差事,一向是恪尽职守。这两年辗转,都不曾抱怨过,怎的说走就走?还不是因为跟着她没什么?指望。

她一片惨然?的神色沉默在溶溶月夜中,说不出的灰心,为这愈发窘困的局面,也为她自己。

良恭看?见妆案上散着些碎银和钗环,猜到她这半晌在房中打算着典当首饰,就说:“我那里还有几十两,暂且拿来?支应。”

妙真听见,更觉羞愧难当,无亲无故的把他绊在身边就算了,此刻还要花的钱?没有这样欺负人的。她掂着脚,朝榻里挪挪,“我还要给?你发月钱呢,用你的钱,又算什么??没见过哪家的小厮还要倒贴银子的。”

良恭待要说服她,邱纶马上讥笑着抢过话去,“你这简直是瞧不起我们做东家的,小姐没钱了,姑爷我还有,谁用得着你?”

说着,就搂着妙真的腰,将她往怀里轻轻带一带。妙真斜着脸看?他,弯着笑眼,眼角的笑纹也是用心经营出的结果。

果然?听见良恭拔腿出去,顺手带了一下外间?的门。那门撞上去又撞回来?,在凉幽幽的月色中慢慢扇动,“吱呀——吱呀——”,渐渐消沉下去。

她在一片幽昧的沉痛中,感?到一点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