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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妙真乘坐软轿, 随邱纶往他?新租那宅子里去瞧,所带严癞头与花信二人,不一时便行到街尾一条巷子里。

这巷内不过三户人家,分外清静。下来踅入一道随墙门, 走上一截, 但见前头一片渚烟晴岚,两面?开路, 路上树荫密匝, 掩着数间?屋舍, 错落有致, 一径由长?廊联结, 围着但当中一片绿池圈了一个圈。

妙真未见过如此格局的宅子, 倒新奇, “这宅子整个就是个花园子,不像是住家的。”

“叫你说对了,”邱纶抢一步在她前头,迎着她的面?倒着走, “这本来是人家特地修来摆席款待客人的园子, 我看修得格外别致,就租了下来。我原嫌它屋子少,可一想,又不是家里,身边也没那么多人服侍, 少也少得, 要紧是这里很有雅趣。你看那些花和树栽得好不好?前?头还有个大?花架子, 我的卧房就安置在那里。”

这厢引着过去,果然?见一个凌霄花爬的大?花架子, 时下开得正盛,远远就看见一片橙黄浓绿的颜色。要进那屋子,须得从花架底下过,妙真踩着满地黄花,好不高兴,久违的展颜而笑。

邱纶见她笑,自然?也笑,殷切地邀着她进屋吃茶。里头有三个丫头正在端茶摆碟。他?不想叫人在跟前?,吩咐丫头们摆好东西就自去忙,又转头对长?寿说:“你领着姑娘的人到旁边耳房里吃茶用点?心。晚些时去街上那家馆子里叫两桌席面?来。”

妙真“嗳”了声 ,叫住他?,“你别忙,我一会就要回去了。”

他?转来一张笑脸,死皮赖脸地央求,“别啊,天黑得暗,两边又近,怕什么?等用过席我再送小?姐回去,也要去向胡老爷夫妇郑重?辞别的。这家馆子虽不大?,可有几样菜倒是烧得十分可口,我特地为小?姐探寻的。”

说着去端了一碟鲜果过来,请妙真在椅上坐,“回去也是在屋里闲坐着。待我剥两颗葡萄你吃,等日头小?些,我再领你细逛逛。”

他?把果子放在二人当中的方桌上,挑挑拣拣地摘了颗葡萄,捏在眼前?细细地撕了皮就递给妙真。剥得不好,果肉给他?撕去了大?半,不过他?自觉很好,一双眼睛亮锃锃的,手上湿漉漉的,盼着妙真赏脸。

妙真不免有点?动容,接来吃了,没再说一会就要走的话。

邱纶晓得她是答应了,从她与安阆退婚,到今日肯随他?往这里来坐坐,都令他?觉得是一种苦尽甘来。

他?想了她这么些年,尽管人家都笑他?是富贵公子哥的一点?闲情逸致,都觉得没可能,连他?爹娘哥哥都笑话他?。可他?就是没由来地存着这份信心,从少时第一次见她,就笃信他?们之间?是缘分的。

那时人家说:“你这是天方夜谭,邱家尤家在生意场上是百年的对头了,没可能的事。”

他?是这么回的,“谁说没可能?事在人为!我就要她,我就要娶尤妙真为妻!”

那时候单凭“妙真”这个名字,就赋予他?无穷的信念。而今又是这名字给了他?一份希望。

“你叫我名字好了,总是‘小?姐小?姐’的,太客气了。”

那颗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丝久违的蜜意。她那里咽下葡萄,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有点?后悔,也是晚了。

他?高兴得有些鼻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妙真瞟他?一眼,低声道:“我可没说别的,我只是许你叫我的名字。”

这就是大?大?的进步,邱纶仍旧高兴得要不得,手和脚不知哪里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点?心果碟都端来这桌上。又是笑逐颜开,“别吃多了,咱们一会还吃晚饭。”

妙真横他?一眼,“我只是馋嘴,又不是个饭桶。”

所以只是浅尝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领着满园乱逛。

比及下晌,长?寿依话要往街上馆子里叫席面?,花信忙跟着他?走到耳房外头说要跟他?一道去。长?寿掉过头来笑,“你跟着去做什么?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们自有伙计送过来。”

花信不好意思说是有意要和他?亲近些。她这“有意”是目的明?确的,想着如今都这般年纪了,还不赶紧拣个人嫁了?

拣来拣去,就眼前?这长?寿合适,他?年轻,是邱纶贴身伺候的人。邱纶又是邱家老爷太太的心肝肉,连他?府上两位兄长?也是待他?极尽纵容,将来少不得交一份大?事业给他?做。长?寿既跟着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贯是个实?在丫头,不像白池,总是天马行空地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花信要拣丈夫,也要拣个实?在的。

可惜长?寿实?在太年轻,也想在府里拣个含苞待放的丫头,因此?注定是牛头不对马嘴。长?寿只管推她进去,“可别再晒着你了我的姐姐,去里头坐着。”

花信趔趄着进去,迎面?看见那严癞头坐在长?条凳上翘着腿笑,她那火气立马上来,“你笑什么?”

严癞头便直接了当地凑过来,“你看,摆明?是你有心而人家无意。那小?毛崽子有哪里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说话,肚肠里那仅有的几句甜言蜜语也是戏台子上搜刮而来的,未免僵硬片面?,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花信本就觉得他?不过地痞之流,听见这话,愈发觉得他?是个淫.邪之徒。马上避得远远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跟着我们姑娘,也是代?别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经事做么?”

严癞头皮糙肉厚,不怕遭打击。不过还是将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是没桩正经差事做。他?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一想,又腆着脸笑起来,“反正你跟了我,总不能叫你上街讨饭就是了。饿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迭,觉得与他?说不通,单独同?在一间?屋里又危险,便一径躲出屋去。

她情愿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要同?这样穷酸粗鄙的人有一点?点?贴近。虽然?她是个丫头,但也有权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间?,一向泾渭分明?。

这晚饭吃得好,邱纶极会投其?所好,连妙真带来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给他?们在二房里摆了一席。

妙真故意说了一嘴,“你何必想着他?们。”

邱纶满大?个无所谓,“这有什么?他?们也要吃饭,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里去。长?寿跟着我这些年,也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他?,不信你叫他?来问。”

妙真不说了,低下头去用饭。面?前?金樽檀板,四盘八簋,又是糟鹅掌又是烧鸡及各色菜蔬,飞禽走兽,皆在这案上,铺张比妙真先前?更胜。

她有些不惯,咂舌道:“你买这么些,哪里吃得完?”

这是邱纶的一贯做派,一面?提着箸儿忙不赢地给妙真夹菜,一面?说:“这还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时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过的没吃过的都给妙真碗里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说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人大?概真是爱我的。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说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这些没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还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个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个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过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里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没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里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还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个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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