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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各自退开时,都有些流连难舍的思绪。天上?那风筝业已非得老远,良恭夺过线梭子往回收,也收回了那一片微妙的尴尬。

妙真得了这点趣味,成日舍不得撒手?,常伙同?花信白池两个在院子里放风筝。这是几人流离在外寥寥可数的乐子,玩起?来的笑声,是在晦淡愁海中翻出?的一点喧腾的浪花。

这日风大,风筝给刮得到处打转,好容易快给收回来,偏又倒霉地栽到墙那头去。花信败兴地说不要了,妙真却有些放不下?。

花信道:“去外头买一个,为?这几个铜钱的东西,不值当去人家家里跑一趟。”

妙真这里正踟蹰,把那墙留恋不舍地望着,“说不要就不要了?扎得那样好。”

“再叫良恭扎一个来就是了。”白池也劝一句,听见?西厢房里有动?静,大概是林妈妈起?身?,她又丢下?这头进去侍奉。

下?剩妙真还望着东边那墙发呆,却听墙那头有个男人笑了声,“我原想打发人给几位小姐送过去,看来小姐们不想要,那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如今那梅花开败了,墙头萋萋的一片浓苔,也看不见?人。妙真疑惑着走到墙根底下?,“这位大官人,你拣着了我的风筝么?”

“拣着了,你还要么?要我就使人给你送回去。”

“要是要,只是不敢劳动?,还是我打发人去府上?取好了。”说着扭头吩咐花信去使唤良恭。

俞二?爷在那头听见?“良恭”这名字,豁然笑了声,“原来这良恭是小姐的下?人?他前几日到我这头来讨梅花,想必也是给老太?太?与小姐讨的?你是韦家的小姐?”

妙真懒怠辩说,顺势应下?,“多谢大官人上?回的梅花,噢,一并也谢这回的风筝。”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俞二?爷望着墙,不禁想到,如良恭那般气度不凡的下?人,想必也有位清雅脱俗的主子。

便又略略搭讪,“小姐真是好雅兴。我有一事?待要向小姐讨教,我本是京中人氏,初来乍到,不知这无锡还有什么好耍的去处?我想趁此机四处走走。”

妙真吐吐舌,才刚随口应说是韦家的小姐,这会又否认,岂不是要给人拆穿是扯谎?只得又随口往下?编,“我晓得的也不多,我不大出?门走动?。”

那头稍静片刻,又笑了笑,“是我想得不周祥,闺阁千金,自然不大出?门,小姐莫怪。”

这人真是有礼得过分?,听口音像是京都人氏,天子脚下?,更有风度。妙真不由好奇他是个什么面目,听声音是位年轻公子,她在墙上?寻能见?的缝隙,奈何这堵墙密不透风,哪里都是严严实实的。

只得在这头撇嘴,嗓音有些沮丧,“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大官人多心了。听口音你是京里的人,可这秦家祖辈都是本地人氏,你不是秦家的人?”

“算也不算,我和秦家有亲,我的母亲是过世的秦老夫人的外甥女。我因?去湖州,路过此地,就借住在秦家。”

“你去湖州做什么?”

俞二?爷笑道:“有些事?情?去办。”

“原来你也是当官的?”

“怎见?得我一定就是为?官之人呢?”

妙真歪着眼想,“秦老爷是本地县令,这是他们家的祖宅,寻常不叫人住。你是他的远亲,按辈分?算,又是他的晚辈,本应住到他现今的宅子里去,也不必费事?收拾这祖宅给你住,你也不应当推辞。他肯让你住到这里来,我想,是你自己的意思,嫌他们府上?人口多不清静。他身?为?长?辈,肯听你的,一定是你的官职比他还高。”

俞二?爷越听越将嘴角牵开,到最尾剪着手?望着墙头开怀大笑起?来,“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敢问小姐芳名?”

妙真又现扯个慌,“韦妙妙。”

这隔墙如隔梦的功夫,那头良恭已走到秦家来了。禄喜将风筝转给他,引着他往外走,其间?问了韦家那阿四两句。

良恭道:“他跟着老爷出?门去了,你若有话,我可以代传。”

禄喜看他一眼,拉他进了门房,驱赶了看门人,倒了盅热茶请他,“其实问你也是一样的,你也韦家的下?人。”

因?见?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良恭刻意放开了姿态,把一条腿架到长?凳上?来,“你只管问。”

禄喜又摸了二?钱银子塞给他,适才放宽了心,“你们府上?有几位小姐啊?”

良恭调眼扫见?方桌那只风筝,才有些回过味来,也是歪嘴就扯谎,“两位。是你家二?爷叫问的吧?”

禄喜作难地咂了下?嘴,“我们二?爷在梅园那墙下?拾着这风筝,和你家小姐搭了两句话,二?爷就叫我问两句。你可别随口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太?太?,我们奶奶说话就到无锡了,我还怕多惹出?些事?来吃不了兜着走,两头得罪呢。听你们小姐说,她叫韦妙妙,不知是府上?第几位千金?有人家没有?我好拿话去回二?爷。”

良恭脸色僵了僵,心道亏得妙真还有些心眼,没随便把名字透给人家。这等有权有势的人,要是真起?了兴致,顺着姓名摸清底细,岂不多余惹祸?

他顺势把头点点,“是,韦妙妙,我们家的二?小姐,去年就出?阁了,这些日子回娘家来陪陪我们老太?太?。”

禄喜也点点头,“出?阁了才好呢,免得我们奶奶这一到,生出?多余的是非来。得,我这就算有话交差了。”

原本是不相干的人,这会也不得不留着个心眼了。良恭也要摸一摸他们的底,便将他拍一拍,“你这么谨慎?是不是你们这等官贵人家,差事?都得这么当?谁都要顾全?你瞧,不像我们,在买卖人家做事?,没那么多讲究,大家都是散漫惯了的。”

引得禄喜无不羡慕,抱怨道:“我们这宗人家,虽然月银赏钱不少,可差事?真是难当。家里都打太?爷起?凡爷们儿都是做官的,平日往来也都是官贵人家,我们这些跑腿的,说话办事?都得提着小心。都说主子得势奴才体面,可不尽然。就说我们二?爷吧,先前没有官职在身?的时候,不过在家看书或是出?门访友,我们做下?人的差事?也松快。如今想起?来要做官,我们老爷为?他在转运司谋了个判官之职,领命到湖州巡查私盐,叫我们这班奴才也得跟着天南地北地跑。”

良恭挑起?眉峰,“看来你们俞家在京城有些势力呀,做老爷的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还得了个这么个肥差。”

“什么俞家?”禄喜皱着眉思想须臾,一下?笑开,“嗨,什么俞家!我们家不姓俞!啧、是我们太?太?姓俞,那秦老叔老糊涂了,只记得我们太?太?姓俞,就把我们二?爷叫俞二?爷了,我们二?爷也懒得和他辨,随他叫去。我们家姓历,二?爷叫历传星,你上?京打听打听去,满城谁不知道我们历家?我们老爷那是朝中重臣!”

倏然门房内一阵冷风过境,陡地把良恭脑神吹得清醒。想起?从前在嘉兴时与严癞头接的于三那桩差事?,事?主可不正是姓历?

不知是不是就有这般凑巧,那位历大官人与这位历二?爷难道就是一家?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张着嘴把舌尖在腮上?顶顶,暗里瞅禄喜一眼,笑道:“你就当跟着出?来游山玩水嘛。我们江南的景致讲良心,可别你们北边的好,哪里不是秀水青山?古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想到这里来睹一睹这里的山色风光,你也别抱怨。”

禄喜吁出?口气,也笑了,“这倒是,你们江南处处是好景,也处处是美人。”

本是暗说韦家小姐的事?,后头想起?来,又端起?些郑重说:“嗳,有一年我和二?爷转到嘉兴府去,你猜怎么着?我们在街上?看见?位小姐!我的娘唉,那可叫人一眼就丢了魂了。”

良恭心头抽紧了下?,仍悬着笑脸,“谁家的小姐能把你们的魂都勾去了?”

“起?初也不知是谁家的,她坐在轿子里,偶然看见?的。后头遇见?个叫于三的混子,也是京里的人,他说是那小姐姓尤,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大户。还说要想法?子替我们二?爷把那小姐弄来。我们二?爷随手?给了他二?百两定钱,不过后来就没音信了。这事?也就渐渐给我二?爷抛在脑后了。”

良恭把一个心眼提起?来试探,“你就不给你们二?爷提个醒,眼看着他的银子打水漂?”

“嗨,我不是没事?找事?么?叫他想起?来,又问我事?情?办得如何了,我还不知怎么交差呢。那于三早就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难不成还叫我天涯海角去找?何况二?百两银子在我们二?爷就不算什么大钱,忘了就忘了吧。”

总算叫良恭落下?些心,起?身?并他一齐走出?去。外头春风徐徐,仍透着劫后惊心的凉意。

他不敢慢怠,一路还调侃着提醒,“你这差事?还真是难当。依我说,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新奶奶要到了,再扯出?什么小姐姑娘的,奶奶不好责怪爷,只说是你做下?人的挑唆的。”

说到禄喜心里去了,忙不迭点头,一路送他到角门外头。

这厢良恭拿着风筝顺道往街上?买了一包烘芋头回去,路过外院,孝敬了几个给韦家老太?太?做零嘴吃。

韦老太?太?是个可做典范的老太?太?,这把年纪只剩坐享天伦。素日无事?可忙,最爱替晚辈们操心。自家的孩子早操心完了,又操心起?别家看得顺眼的孩子。

看着良恭这几日院里院外出?入,倒看他很好,面上?虽有些年轻男人的浮荡,也常是与人嬉皮笑脸的,但底下?做事?十分?稳重。

老人家叫跟前那丫头端了跟方凳在榻前,指给良恭坐,“你们姑娘像是在里头睡觉,你不忙去,坐在这里和我老婆子说说话。”

良恭刚要坐,她又喊“不忙,”叫搬凳子那丫头站到他身?旁去。

那丫头是韦家家生的奴婢,叫馥儿。父母亲人都没了,是在韦老太?太?屋里长?大的。韦家没有小姐,老太?太?疼她,有心要给她寻门亲事?。可毕竟是丫头,外头稍好些的男人瞧她不上?,过于粗鄙老太?太?又看不起?,弄得个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了二?三年,如今已十八的年纪了。

馥儿生得算好,不肥不瘦的身?段,一张小圆脸透着点淳朴的憨态。人却机灵,猜到韦老太?太?的意思,一张脸登时飞红,踟蹰地挪到良恭身?边去立了一下?,又走开去倒茶。

良恭看这阵仗,心下?也猜到两分?,可人是落在这里来了,一时也难辞出?去,只得坐在凳上?如芒刺背。

韦老太?太?撕着烘芋头的皮,撕一点就看他一眼,愈看愈笑得和蔼,“听妙真叫你良恭,你是姓良?家里是做什么的,有些什么人口?”

良恭两手?抚在膝上?点头,“小的爹在世时在开纸伞铺子的,爹娘过世后无人维持就关了门。如今我在尤家做下?人,养活姑妈。”故意又说:“姑妈身?子不好,常年病,眼睛也快不行了,做不成什么事?,连做针线也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