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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言而决,总要有那么一句话在。哪怕皇帝能够稍稍恢复神智,看到裕王后勉强点一点头,都算是“临终托付以大事”,可以对天下交代得过去。

太医令大汗淋漓,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伏地作答:

“圣上……圣上的病来得太猛,热毒淤积于心,一时,一时不能疏通;若要清醒,恐怕得下猛药……”

高肃卿利益攸关,登即拭泪追问:“什么猛药?

“以附子、乌头作引,辅以赤石,或可收百一之效。”

此语一出,连裕王的哭泣都不由停了片刻。在场几人都略知医理,晓得附子乌头都是药典里大辛大苦,半医半毒的角色。这样一副猛药煎汤服下,或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逆转天数,催醒昏迷失能的皇帝;但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却是皇帝不堪重负,直接龙驭上宾!

这算什么?这不是太医院直接开药把皇帝药死了吗?

五十年前太医院已经药死了武宗,如今实在不敢在当今圣上重蹈覆辙了。再说,要是裕王答应了这个方子,那不等于为了一道继承皇位的口谕,活生生将亲爹推向绝路么?

这样永载史册的哄堂大孝,这样天塌地陷的可怕罪责,在场可没有一个能承受得住。所以静默片刻之后,众人毫不犹豫匍匐下去,哭声骤然高了一个八度。

哭吧,哭吧,只要哭得昏天黑地,半死不活,那就不用面对这样可怕的伦理困境,被逼迫着在裕王和真君之间做抉择,被老子与儿子双向拉扯——外姓的臣子,哪里经得起这种漩涡的碾磨!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在哭泣许久之后,闫阁老双手撑地,勉力抬起头来,尽自己首辅的本分:

“圣体如此,尤为可虑;既然太医院已经技穷,是否该令各省访求名医?”

以大安数百年的惯例,中枢向各省寄发旨意征求名医,就是在暗示太医束手无策,皇帝业已危在旦夕,要做后续好服丧祭祀的准备。因此,这道旨意一下,就等于旧有的权力体系全部崩盘,上下臣民心照不宣,知道如今皇位上苟延残喘的飞玄真君,已经是无力掌握局势的明日黄花;大权随之移转,名分也就只在待定之间了。

鉴于当今圣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威慑,要拟写这样一份形同夺权的旨意,实在是有千万分的压力。但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再犹豫,裕王两眼红肿,只能勉力点一点头:

“明发吧!”

听得这一句话,李再芳立刻软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定,再也翻转不得。而众人的哭声随之高涨,甚至向着裕王下拜行礼,以此哀痛不能自持的姿态,表示对裕王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拥护,在紧要时刻支持权力的移转——司礼监无言,内阁拜服,朝廷的大事就在这一语之间敲定,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至于理论上拥有最高权力的皇帝么……大家忙着围在裕王身边渲染气氛,已经顾不上尊贵的飞玄真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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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说完全置皇帝于不顾,那倒也不至于。譬如一直捂脸痛哭的穆国公世子,在听到太医明确表示皇帝已经不可能复苏之后,悄悄膝行着改换了一个方位,又趴在真君的床边哭泣;众人围拢在裕王身边齐声安慰之时,只有他离皇帝最近,能亲眼看到某些诡异的迹象——比如,在裕王说出“明发”两个字后,皇帝下垂的手忽然抽搐,手指痉挛青筋暴起,仿佛要竭力挣扎着举起;只是这暴发的力量瞬息消失,很快又被旁边的太医按了下去,小心插上了两根银针。

……显然,虽而疾病来得突然,但躁怒与外邪所损伤的却只有皇帝的运动神经元;在发病的几个小时里,他逐步失去了对周身肌肉的控制力,只能瘫软成一块木头;但听力与神智却依旧完好,足以分辨现下的局势,成了一个困在僵死躯体中的活人……所以,也不难想见,在听到亲儿子伙同内阁剥夺自己的权位之后,真君是如何的狂怒绝望、不可自制了。

可惜,到了这种时候,再如何的狂怒都无济于事。说不出话的皇帝与先帝没有区别,权力残酷的法则,此时终于降临到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头上。

世子叹息一声,静静伏了下来。借着长袍的遮挡,他的手指划过了胸口隐匿的纸张。

【正在兑换系统功能】

【隐秘·心声交流通道已经建立】

“陛下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他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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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运动神经元的损害暂时还不足以威胁到皇帝的神智;甚而言之,在不言不语不能动弹的躯体中困了如此之久,真君的思维反而因为躁狂与愤怒而越发极端了;至少穆祺打开心声交流通道之后,劈头而来的就是一通狂喷——不少还是湖北土话,诘屈聱牙不可分辨;看来危在旦夕,穷极反本,皇帝连基本的体面都顾不怎么得了。

穆祺默默趴在原地,等到耳边的骂声稍稍止息,才轻轻出声:

“陛下何必如此?我虽然有所隐瞒,但又何曾亏负于陛下呢?”

“你——”

“陛下请仔细想想,无论于公于私,我什么时候损害过你的利益?”穆祺直接截断了他的话:“若论公事,我入内阁以来也有数年,不敢说是扶大厦之将倾,至少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过去;若论私事,圣上这几年逍遥自在,挥霍无度,从没有缺钱叫苦的时候。敢问这些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但可能对皇帝的刺激还在辱骂与挑衅之上。作为老辣凌厉的政棍,即使在此临危之际,真君依然敏锐意识到了这番话下险恶的用心。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喘气道:“叛逆,逆贼……”

“就算我真是逆贼,但天下的事情,难道是我能说了算的么?”穆祺反问他:“圣上既然看过了回响,那应该知道未来的走向。国家会走到这样山崩地裂的地步,是大臣们不尽心用心呢,还是皇帝太过昏悖?以圣上好大孙的做派,有什么样的基业能经得起他的糟蹋?反之,设若后世的君主有太祖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才具,我就是有千百般的手腕,又能有什么作为!”

君主专制体制下,皇帝的素质是国家兴衰的命脉。只要皇帝决意摆烂,那一千个张太岳都捞不起叛逆神经的摆宗;反之,要是遇上了高祖那样睿智天成而英明果断的圣主,穆祺是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胜负成败之机,往往取决于人;要是没有飞玄真君这样利益熏心以权术御下的君主,变法绝无可能推行;要是没有好金孙这样顺风浪逆风躺赚着屁股丢人的君主,数十年变法所积聚的势能也绝无可能星火燎原,闹到那种地步。

说实话,一祖一孙来回唱和,简直是配合默契,天作之合,变法能遇上这么一对活宝贝,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命数呢?

当然,皇帝是不会喜欢这种命数的。他也绝不会与叛逆争论权力崩塌的责任问题。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指责他人。皇帝厉吼着骂出了最尖锐,最严厉的指责:

“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与国同休的公府,居然出了你这样的逆贼;我朱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恬不知耻,要行此不道之事!穆氏十八代的先祖,在地下也不容得你,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你要行此司马昭之事……”

说到一半,真君的声音随之喑哑,只有呼呼的喘息,显然是病情又在进展,连神智也再难维持。不过,狠辣不在话多,虽然只是有气无力的寥寥几句,却说得穆祺面色微变,大受刺激。

自然,他并不在乎什么数典忘祖的斥责,但所谓“司马昭之事”、“国公府出逆贼”的指控还是太过分了,政治杀伤力比一切辱骂都更加厉害,实在无法容忍。他断声开口:

“陛下指责我,我不敢回驳。但我可以向陛下作保,我从始自终,绝没有半点图谋皇位的意思!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天厌之!”

政治的阴谋诡计走到现在,大概区区一句誓言已经抵不了什么了。但身为穆国公世子——不,“谪仙人”,向天发出的毒誓,却莫名有一点分量。修道多年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概也不能不信上几分。

他喘着气出声,语音已经含混:“你,你到底想谋求什么……”

“我不想谋求什么。”世子道:“陛下不是相信命数么?那我就明说了吧,我手持这本‘神书’到此,正是为了声明的意旨——皇帝的天命已经终结,皇权的时代已经结束;我受命来终结这以天下奉一人的独治体系,而并非与陛下这一家一姓为敌。无论皇位是姓朱,姓赵,还是姓博儿只斤,结果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或者说,恰恰因为陛下姓朱,我还不能不有所假借……”

他缓缓呼吸,垂头以长袍遮挡面部可能有的一切表情,隔绝外界的窥探:

“我知道陛下恨毒了我,念念不能释怀。但就算没有外人从中插手,一切都任由皇室摆布,难道大安就能千秋万代,永久延续下去么?陛下既然喜欢窥探未来,那我不妨坦然告知——即使我束手旁观,全无动作,大安也不过就是七八十年的寿数了;到时候天崩地裂,女真南下,就不再只是区区的改朝换代,而是神州陆沉、中原腥膻,亡天下的大事!别的不说,五胡乱华之后,西晋司马家是什么样的下场?我恐怕陛下子孙的境遇,要比司马氏惨上千百倍不止!”

“天下基业不是陛下一人的基业,是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的基业。要是真的恋权不防,沦落到子孙夷灭、香火断绝;后世归为胡虏,汉家衣冠亦不能保全的地步,陛下千秋万岁之后,有何面目见高皇帝于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