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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 通过荷兰商会及英吉利银行的斡旋,大安朝廷与西班牙总督府建立起了联络渠道。在简短商议后,双方同意在广州展开初步的接触, 谈论停战事宜。

不过,虽然两国往来的言辞都相当含蓄温和,尽量彰显了所谓“对和平的渴望”, 但以实际而论, 这最初的接触仍然只是心照不宣的缓兵之计而已。

西班牙需要时间休整海军、维修船只,想方设法的从土著手上榨出更多的战争资金;大安同样需要时间整顿工坊, 扩张产能, 应付沿海商船几乎无穷无尽的购买需求——大规模战争不是冲刺而是马拉松,长跑跑到现在, 所有人都需要有一个体面的喘息时机;响应中外的呼吁暂时休战,正能体现这种文明的从容。

十二月七日,外务处大臣闫东楼南下广东, 与布政使谭子理汇合,总领东西和谈的大事,。八日, 西班牙佩雷斯男爵乘船入境, 中西谈判代表于广州市郊的一处别院内秘密会晤,开始了第一轮磋商。

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和谈的诚意,这回接触与其说是谈判, 不如说是作秀。在开会的第一天, 代表团花了整整五个时辰来争论正式见面时的安排——用长桌还是用圆桌?用圈椅还是直椅?上热茶还是凉茶?什么时候上茶?喝完茶后吃不吃饭?吃饭按中式还是西式,预备刀叉还是碗筷?五个时辰唾沫横飞, 一字一字细细打磨。磨到小阁老与佩男爵头晕眼花两腿发颤,才终于整出了一份可行的流程。

但这还只是牛刀小试而已。第二天上午代表们按流程入座, 佩雷斯男爵起身诵读西班牙王国的国书,开始长篇大论的朗诵国王的头衔,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由“蒙天主鸿福,卡斯蒂亚、莱昂、阿拉贡国王”开始,至“比斯开勋爵”为止,将西班牙统治者几十个称号如数家珍的背了一遍,居然一个也不遗漏。

如此冗长的称号当然是屁用没有,但男爵仪表堂堂,声音响亮,整整数百个单词又是一气呵成,略无窒碍;气势上就格外不凡,真正是先声夺人,居高临下,开口就能压人一头。中方代表万万没有料到此招,一时间颇为惊愕。但闫小阁老迅速反应了过来,起身感谢对方的致辞,随后照样转达了中原大皇帝的圣谕,只不过将圣旨的开头略作更换,换为了飞玄真君历年所加的道号: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紫阳上真飞玄真君】!

【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清妙帝君】!

【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又是“太上”,又是“上清”;又是“元阳”,又是“紫极”,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非常厉害的名词不要钱的往外蹦;不比区区西夷的几十个称号高明得多?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套来套去,也不过就是些“天主鸿恩”、“光荣”、“高贵”、“荣耀”之类代代相传的废话,在欧洲君主届里查重率起码有个百分之九十;但反观中国大皇帝的道号,哪一个不是精心斟酌,意蕴深刻?哪怕摘出其中小小一角,都可以分析出上万字的神秘学小论文!

——当然,佩雷斯男爵虽然略通中文,但也未必能理解这样的内涵;真正令他惊异的,却是中方代表竟尔略无迟疑,一气呵成,张口就流畅背出了这一长串天书一样的头衔,连个停顿口吃都没有——要知道,他能大段背诵西班牙国王的称号,还是因为会面前早有准备,预先在这样刁钻古怪的细枝末节上下了功夫;可对方明明一丁点的防备都没有,却居然能即兴发挥到这种地步,单就这一份心智机敏,就足以令人忌惮。

事实上,佩雷斯男爵的猜测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误差。

大安朝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能在中枢混出名堂的臣子,基本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好吧穆国公世子或许除外)。但大家各有职守,一般也不会脑子进水,无聊到关注皇帝那比裹脚布更长的道号;可偏偏闫小阁老别出机杼,十几年来青云直上,靠的就是给亲爹捉笔,为飞玄真君撰写青词。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在宗教神学领域苦心磨砺十几年,背诵个道号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吧,这就是男爵大人计策失误,偶然踹到铁板了。要是今日接招的换做他人,哪怕聪明如张太岳、高肃卿等,大概也要迟疑踌躇,许久方能应对;但西班牙人非要在闫小阁老面前显摆,那就是用自己的三脚猫本事挑战人家安身立命的本钱,所谓自取其辱,委实无足为怪了。

简而言之,要论冗长琐碎而夸夸其谈,言辞华美而空洞无物,天下又有谁能是青词阁老的对手呢?

轮番的背诵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西班牙人并未讨得便宜,只好沉默着静坐不语,一壶又一壶的喝热茶。等到中午吃饭之后,男爵才想出了新花样——代表团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幅西班牙国王的巨幅肖像,用支架撑着树立在座椅之后;这幅油画显然是名家的手笔,被精心美容过的国王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即没有哈布斯堡标志的大下巴,也没有贵族常见的蓝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谈判的众人。

中方当然不能容忍被人俯视,但也不好让西班牙人推倒画框,于是干脆拆掉别院的围墙,从城中请工匠赶制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三座牌位,抬进屋里同样树在座椅之后,恰恰比画像高上半尺。西班牙人不甘示弱,在画像上又钉了个十字架增加高度,中国人如法炮制,把兴献皇帝和兴献皇后的牌位也给抬了进来……

总之,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斗气持续了整整八天,到十二月十五日之后才勉强消停。这一方面是因为别院房间里实在是塞不下了,另一方面是两国代表团收到了战场最新的消息——足以改变局势的消息。

这一年多以来,中西两国各出奇招,乒乒乓乓打得热闹,南海上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于两国海战,仿佛除此之外再无大事。但大航海时代风起云涌,有资格染指东南亚的殖民者可不止一个——谈判还在进行,一直在旁觊觎的荷兰人就偷偷下了场;双方各自都收到线报,说荷兰人伪装的海盗在趁机抢占南海各处的据点,甚至有骚扰海外台湾岛、濠镜岛的迹象。

趁火打劫嘛,大家懂的都懂。

不过,懂的都懂,不代表忍气吞声;中西两国只是暂时僵持,不是无力再战,当然无法容忍这样的挑衅。不打蠢的,不打坏的,装打不长眼的;中国人与西班牙人互殴,胜负成败尚且不论,但第一个打服的就是你荷兰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当大家都没看过书么?

十二月十八日,代表团达成口头协议,同意在南洋海域暂时休战,各自解决本国所面临的“小小麻烦”;十二月二十五日,两国同时对荷兰人开战,并极有默契的建构了东西夹击、齐头并进的战略态势,在极短时间里重创了偷偷摸摸的荷兰海盗——此行动之迅速、决策之果断,几乎可以算是一场心照不宣、配合妥帖的军事合作了。

又是暂时停战,又是联手痛殴荷兰人,南洋的资本家们心有灵犀,都觉得这是中西气氛缓和的预兆,和平降临的曙光。东南亚的金价随之大跌,降至两万三千钱的底线。

但是,事情会这样简单了结吗?

来年的正月十六日,过完大年后外事处恢复办公。二十日,传教士斯密先生经由英吉利银行东方事务高级主管儒望的担保,有幸采访到了主持对外事务的诸位大臣。其中,穆国公世子为他解释了大安朝廷的方略。

“我们不希望冲突,我们渴望和平。”穆国公世子说:“但战争的前景取决于西班牙人,如果他们想要打,那我们也就只有奉陪到底,一直打下去——直到取得完全的胜利为止。”

(注:经穆氏的要求,这一段发言被抹去了姓名,只说是“重要人物透露”;直到《儒望日记》曝光,才揭示出重要人物的底细)

消息传入南海,市场再为之沸腾。黄金毫不犹豫,立刻爆冲回三万钱以上。剧烈震荡的行情碾碎了另一波赌徒,于是天台再次下起了饺子。

正月二十日,广东布政使衙门宣布恢复中西谈判,黄金跌回二万六千钱;

正月二十八日,谈判破裂,双方撕毁口头协议,于吕宋岛外交火,黄金升回三万二千钱;

二月十日,双方再度恢复谈判,讨论交换战俘的具体章程,金价下降至二万九千钱,市场……

好吧,市场终于受够了。被反复玩弄了几回之后,就算资本家是池子里养的王八,那看也该看清楚了——市场已经成了东方皇权的活傀儡,有形的大手爱怎么揉搓怎么揉搓,黄金俨然是老朱家的形状了!

这样的市场,这样的涨跌,除了极少数能直通中枢的天上人,谁还能从屠宰场中脱身?这白花花的银子只有飞玄真君能赚,只有阁老能赚,只有司礼监太监能赚,只有外戚勋贵能赚;小小的南洋资本,区区的海外蛮夷,连内阁大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的乡野土人,就算上了桌也只是案板上的肉!

市场的毒打比什么经典都更能教育人。几轮涨跌下来,南洋资本最疯狂、最贪婪、赌性最重的那一批基本被清洗干净,幸存的资本心有余悸,惴惴然回忆往事,才发现大安朝廷居然并没有欺骗他们——早在南洋开战,市场剧烈起伏之时,外事处及广东布政使衙门就发布公告,劝告豪商们“谨慎投资”、“小心为上”,不要被虚妄的金融迷惑,还是要着眼于实际的产业;彼时黄金暴涨,市场兴旺,冲高踩低的商人各个大发横财,当然不会在意这样小里小气的警示;但现在劫后余生,创巨痛深,才知道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外事处居然早就剧透了整个结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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