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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盘坐软垫之上, 感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痛。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上年在太庙祭祀时偶感风寒之后,皇帝的身子骨就没有好利索过。冬日时是伤风感冒,缠绵病榻;春日时是鼻炎大发, 喷嚏连连;好容易到了夏天外邪少了一点,不料带着太监到御苑逛了一圈,回来之后居然立刻中暑, 上吐下泻浑身酸痛, 召集了内外太医折腾七八天才有所好转,至今都觉得骨头缝里疼痒难忍, 甚至连打坐都很难坚持。

短短一两年的功夫里病倒这么多次, 稍有常识的人心里都该有数,晓得皇帝这是年长后体质渐衰, 恐怕要露出下世的光景。当然,这也不算奇怪。毕竟飞玄真君炼丹服药十余年,三年前又被传奇方士参云子当着后脑勺来了一发狠的;内外夹攻交相作用, 能够活蹦乱跳地挺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以大安皇帝的平均寿命来看,真君就是立刻蹬腿,大家其实也不会有什么诧异;若以常理而论, 现在都该准备着让储君接受政务熟悉朝局, 预备皇帝大丧的用度了……

但问题是,我们飞玄真君难道是会向常理屈服的正常人么?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痴心妄想。事实上,即使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体质衰弱在即, 真君的熊熊热望依旧稍无止息, 求长生的贪欲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抛洒自己的恐惧与贪婪——过往炼金丹烧青词的长生术是不能再用了, 真君索性就将目光转到了海外,希望照《西游记》及《凡人修仙》的暗示, 从茫茫汪洋中寻觅出得道成仙的秘方;为此他力排众议,几乎是以独断专行的态度批准了外务处自建立以来提出的一切建议,不惜代价的向外开拓。

上百万两的大舰队?造!

胆敢拦路的西班牙人?打!

阴阳怪气阻碍海贸的瘟官?杀!

没错,这些措施是操切的、激进的、不利于长远的,很多政策甚至直接违背了高祖太宗的训示,将列祖列宗的脸打得啪啪响,颇为损伤皇帝的声望。真君甚至还知道,很多官员是口服心不服,虽然表面上慑于威严什么都不敢多说,但私下里未必没有抱怨;长此以往怨气凝结,未必不会酿成威胁根本的祸患……

——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祖训很重要,声望很重要,百官们的心态也很重要,但再怎么重要,有如何比得上长生术的千万分之一?事情有轻有重,总不能为了区区国家大计、皇权稳固,就抛弃天书所许诺的长生久视!

伍子胥日暮途穷,故倒行而逆施之;如今的皇帝衰微在即,心思也差相仿佛——只要大臣们还不能冲进宫里将真君拖出来活活吊死,那他就是要倒行逆施,就是要蛮干到底。长生可期,仙道在望,为了这辉煌冠冕的前景,就算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杀宗室,杀世族,杀文官,两年内杀的人头滚滚万众战栗,而皇帝依旧毫无胆怯;那横亘于胸中的胆气就在于此。

当然,这样不计代价的开拓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外务处是真从海外给皇帝搜刮来了好东西。比如说先前皇帝风寒骨痛久久不愈,便是穆国公世子献上了一种名唤“青梅素”的药粉,据说是从海外的什么“玉米”汁液上提取的奇物;一剂药后病症立刻消失,当真是有仙人灵药的风采,绝非区区太医院庸医可及。而皇帝开拓海外追寻长生术的信心,也正是在这一副又一副的“青梅素”中逐渐坚定,最终再也不可动摇——海外既然能出产远超太医院的灵药,当然也能出产远超一般方士的长生术;至于这个推论合不合逻辑,那并不在真君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现在可能要设法加快进度了。虽然天气炎热后患病的几率在减少,但盘腿打坐时到处叫唤的老胳膊老腿却不会骗人。尤其是近来神思恍惚,居然连静坐疗养时都会感到疲倦了。病痛的征兆如此之明显,即使以真君的深沉城府,也难免感受到某种不可遏制的恐慌,乃至焦躁。

无论怎么说,为了中华大皇帝念兹在兹的长生术,还是请西班牙人尽快赴死吧!

皇帝长长喷出一口浊气,再次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熟悉的浑茫中。

·

皇帝闭门清修,照例是不许太监们入内打扰的。但李再芳与黄尚纲趴伏在门外,心中却甚是忧虑。说实话今时不同往日了,往常皇帝能蹦能跳能阴阳阴阳怪气,将自己闭关锁在殿中待上几个时辰也没有大碍。但现在……现在一看到皇帝脸上的那两个惨淡的黑眼圈,那谁心里都不能不起点嘀咕。

闭关修行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万一待着待着就……

李再芳心里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想了。

但怕什么就要来什么。太监们在门外跪了一地,屏气凝神的细听动静。而在此一片寂静中,紧闭的大门里当啷一声轻响,仿佛真是有了什么碎裂的声音。李再芳毫不犹豫,立刻翻身起来撞开大门,连滚带爬冲进殿中,果然看到皇帝瘫坐于地,头颅低垂于胸前。李再芳魂飞魄散,一个滑跪扑到眼前,壮着胆子伸手一探,却听皇帝喉咙里咯咯作响,霍然睁大了眼睛,两只眼珠子直直翻了上去!

“高皇帝!高皇帝!”飞玄真君抬腿就是一个翻滚,嘶声喊叫、几乎破音:“求高皇帝饶恕,不知孙子何错之有,哎哟——”

这叫唤又凄厉又刺耳,但偏偏是中气十足,满殿上下听得是清清楚楚;看起来不像是生病哀嚎,倒像是梦魇住了在鬼叫。李再芳扑通跪倒在地,扯住皇帝衣服,赶紧框框磕头:

“皇爷,皇爷!”

如此喊叫两声,真君的眼珠子终于翻下来了。他怔怔望了片刻,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垂下了一张汗津津惨白色的脸:

“是你们呐。”

“是奴婢。”李再芳小心道:“皇爷这是又梦魇了?”

不错,自从一年前皇帝祭祀太庙之后,断断续续就开始做起了怪梦,打坐精修时常常身不由己,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然后时不时做一点莫名其妙的梦境。这些梦有好有坏,做完好梦后神清气爽得意洋洋,但偶尔也会做几个沉溺其中的噩梦,需要太监及时唤醒,否则就会满地打滚,口出胡言……

当然,梦境的底细属于皇帝绝对的隐私,李再芳从来不敢探查半点。但今天事不凑巧,他进来时却恰恰听见了“高皇帝”几个字——涉及到高皇帝的噩梦,那就实在是……

李再芳不敢多猜,只是低头示意跟来的小太监赶紧去取热水毛巾和熏香,预备着给圣上洗漱。但皇帝默然片刻,却忽然低声开口了:

“我……朕刚刚梦到了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李再芳赶紧磕头:

“祖宗入梦,必定是要奖掖圣上的仁德。这是国泰民安的吉祥兆头,奴婢谨为圣上贺!”

周围的太监赶紧爬过来,一同磕头给皇帝贺喜。但大家嘴上说得热闹,心头却都在打鼓——祖先入梦可能不假,但皇帝打着滚喊饶命又是怎么回事?谁家的吉兆是要把人吓得满地滚的?

有鉴于此,众人道贺之后,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只能跪在原地窥伺皇帝的心情。而真君亦盘坐于软榻,神色阴阳变化不定。

在飞玄真君数十年的皇帝生涯中,的确也曾有过先祖入梦的征兆。但这种梦却多半是朦胧而模糊的,闪回过的不过是从记忆中截取的一点零散印象,其政治意义多半仰赖于巫师别有用心的解读。但最近的梦境却大大的不同,他梦到的居然不是自己永不忘怀的生父生母,而是毫无印象的高祖与太宗。这两位也并非是太庙画像中模糊而抽象的脸,面容与举止都和活人无异,甚至说话中还带有某些费解的口音;整场梦境清晰可辨,完全超出了以往的经验。如果说先前的梦境还能用“日有所思”来形容,那这种梦似乎就只能解释为是祖先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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