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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儒望,又指了指自己,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所谓国际货币能够强行推广的基础,各门各派的理论众说纷纭,但以欧洲金融家多年实践的经验来看,其实条件并不算复杂。首先是要有一个强劲的制造业基础,保证市场充足的物资供应;其次是壮盛强大的暴力,可以痛扁每一个阻止你搞自由贸易的保护主义匪徒;最后嘛,则是恰到好处的金融服务——为客户提供借贷、融资、担保,大大削减了交易的难度,为一切跨国贸易扫清障碍。

……而现在,一切条件的确都已经齐备了:天生的制造业圣体、所向无敌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从刀枪里滚出来久经考验的狠毒金融家——强强联合取长补短,彼此促进彼此激发,左脚踩右脚连环飞升;数十年来欧陆金融集团梦寐以求而终不可得的康庄大道,此时似乎已经显露出了一点光芒。

这一点微光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至于儒望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这……”

“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想的,是吧?”世子轻轻道:“想一想它的收益,儒望先生。”

掌握了货币就等于掌握了印钞机,掌握了货币就等于掌握了一切——用印钞机印钱的买卖确实没有什么好想的,哪怕只是过程中分润一点,都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巨大收益!

如此巨大的收益,儒望当然不能不心动。但到底是多年磨砺的大商人,他心动犹豫片刻,还是缓慢开口:

“……即便如此,世子为何一定要选择我们呢?”

在推行国际货币的三个条件中,金融恰恰是最简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论上说,世子完全可以踢开儒望再换新人,或者干脆在中原内部自己培植出一个可靠的金融机构,将整块蛋糕一口吃掉,丁点碎屑都不留给外人。

他可不相信穆国公世子是那种温良谦卑体面大方愿意时时刻刻想着合作伙伴的道德完人。这种人突然表现出奇特的宽和与大度,当然让人止不住的心生警惕。

事实上,儒望的这点怀疑的确是正中靶心。世子只是听得一句,脸色立刻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是啊,他为什么还要巴巴的找人合作,分这块无大不大的蛋糕呢?

儒望的猜测是相当合理的。穆祺筹划许久苦心孤诣,当然不想给欧洲的银行家们做了嫁衣裳;但思来想去反复推敲,还是卡在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上:

……大安朝廷,有处理金融问题的能力吗?

如果说几百年沧海桑田,军备废弛朝政荒怠海防软弱的锅都可以扣给后世不肖的子子孙孙贪官污吏,那么金融崩溃这口大锅就是推不脱也甩不掉,只有让高祖太宗两位老祖宗老老实实的背好。

当然,五千年以来重农轻商,历代王朝在金融上都不怎么在行。但抽象到高祖这个地步的,那也算是古今罕见之至,可以在史书上大书一笔的——高祖即位初期钱法混乱,民间几乎到了以物易物的地步;高祖皇帝体察民情,决定印刷宝钞充作货币,纸币铜币齐头并进,疏解民间的困局。印刷纸币这种事北宋南宋都有尝试,但总的来说民间认可度并不算高,往往持续个十几年就会贬值大半,不得不紧急更换新钱,只能算临时的救急措施而已;这一点上下都有充分的预期。

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高祖皇帝的操作比两宋更猛上千倍百倍不止:纸币刚一出笼,高祖立刻将官员的俸禄与赏赐全部改为了纸钞,然后贴心的发布告示,宣布此后一切交易都要用纸币进行,只除了一项例外。

哪一项呢?缴税。

简而言之,朝廷发钱发的是纸币,你给朝廷纳税却必须是白银铜钱和粮米。可朝廷收税又为啥不要纸币呢?下面的官员不是蠢货,当然立刻反应了过来——因为在高祖皇帝眼里,这些钞票就是一张擦屁股的纸,随时可能会被抛弃嘛。

后续的发展亦不出所料,在意识到了皇帝真正的态度之后,纸钞的信用迅速崩溃,十几天内价值狂贬数千倍,一百贯的钞票只能买两粒米,超额完成了两宋的目标,大大树立起中国金融史冠绝古今的标杆,直到被另一个南方政权超越为止。而信用一旦崩溃便再难重树,大安的金融财政体系亦随之江河日下,终于到了现在万难挽回的地步。

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暴力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终究不是万能——高祖皇帝用了一辈子反复折腾,到底是雄辩的证明了这两个规律。

……所以吧,你与其指望当今飞玄真君基因突变人性大改,突然觉醒出他朱家历代祖宗都没有过的能力,懂得谨慎自持小心保守,尊重经济本身的规律,还不如指望改朝换代天旋地转,能有一群懂金融的人上来办事。在这样一群人出现之前,恐怕是指望不了什么经济领域的重大革新了。

这就是王朝骨子里的底色,从诞生伊始就写在基因的源代码。这种级别的底层代码已经不是一点小打小闹可以更改了。实际上,穆祺身处高层博闻广见,资料看得越多越是心惊胆寒,不能自已:以大安这种破烂体制屎山代码重重叠叠bug套bug的体系,别说是妙手回春搞一个复杂艰难的国际金融体系了;就算想把国内的混乱复杂的财政系统稍稍梳理清楚,都绝对是一个难如上青天的工程。

——说实话。在内阁翻资料翻得多了,穆祺都不能不感慨从张璁到张太岳一系列名相的手腕;能把这一堆破烂拼拼凑凑修修补补勉强开动上路,还能用一条鞭法将就着统一国家的财政扩充税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实打实的牛皮。建议老登给哥二位磕一个。

但穆祺就实在没有这番翻转腾挪的能耐了,所以思索良久,才不能不找上合作愉快的外商,借用人家已经构建成熟的金融体系。内部一塌糊涂,只能借用外力勉强维系;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所以世子稍稍沉默,只能勉强找了个理由:

“……朋友总是越多越好,我们今后还是要合作的嘛,当然不好吃独食的。”

这样虚无的说辞未必能瞒得过儒望这种老牌资本家,所以世子顾左右而言他,迅速改变了话题,力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儒望先生在投资市场拼杀搏斗,应该明白时机的重要性。抓住了风口一日能当他人百日,这样关键的当口,可不只是一点利润那么简单呐。”

这句话若有所指,果然让海商的脸上多了一点波澜:

“……我当然要全心全意为银行考虑。可是——”

“我说的不是银行;或者说,不只是银行。”世子打断了他:“儒望先生,你在银行高级专员这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了吧?”

儒望的嘴角有了抽搐:

“……我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不,你很明白我的意思。”穆祺语气平静:“既然在银行干了这么久,先生应该清楚金融家们的作风。因利而来,利尽而去;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就算是先生的这个‘高级专员’,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为高层服务的打工人而已;他们支付给你高额的报酬,是因为你能给带来更高额的利润。但打工人终究只是打工人,无论地位再高资历再深,只要利润上稍有波动,悬在头顶的利剑立刻就会下落……我说得没错吧,儒望先生?”

这当然是没错的,所以儒望的脸木了片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的确是没办法的事情。”世子赞同道:“高级专员也只是专员,永远不可能靠着那一点利润翻身做主;除非,先生能够掌握某些独特的渠道,关键的信息,不能被银行轻易替代的资本。”

资本资本,掌握生产资料的才能叫资本。而这种生产资料的指代,同样是多元而复杂,绝不是简单的金钱可以概括;在现在这种弱肉强食而近乎黑暗森林的时代,有一条独一无二不能被他人轻易染指的沟通渠道,有一位强盛可靠而足以控制整个贸易要道的盟友,同样也是相当重要的生产资料,足以在金融界立足的资本。

“……当然,这种话说起来可能有些交浅言深。”世子缓慢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是很看重老朋友的,也很愿意和信任的老朋友合作。这样互惠互利,彼此双赢的生意,我们很希望能继续做下去。”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再做掩饰就反而显得无聊了。世子注目凝视着儒望那种怦然心动,蠢蠢热望而难以压抑的神情,郑重地投下了最后的砝码:

“——儒望先生,你也不想当一辈子的专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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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回响·密】

【因涉及争议敏感内容,此片段不宜公开】

【……南洋的货币统一是世界金融史研究的热点,同样也是巨大的谜团。历史学家们很早就注意到,东南亚及东亚货币的统一带着明显的“一蹴而就”的特征,没有前因没有铺垫,没有任何应该的试探与勾兑。大安朝廷及英吉利有关银行的资本几乎是一拍即合,雷厉风行软硬兼施,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弹压了一切反对力量,快刀斩乱麻的推出了延续至今的国际货币体系,没有给其余势力任何反应的空间——而双方对外的解释,仅仅只是一时兴起的“巧合”。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完成,所以后世的研究者对此大抱怀疑,普遍认为中英双方肯定有一个秘密的谈判过程;但问题在于,无论研究者们如何搜索现存的资料,都实在没法从文献中还原出这场可能的谈判;只能将怀疑的范围锁定在双方的某些高层人员之中,反复的比对资料文物,试图发掘出证据。

在诸多怀疑对象中,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终身主席儒望被公认为是主持谈判最可能的人选。儒望从专员一路攀缘至英格兰银行高级合伙人、东印度公司主席,职业生涯与中国密不可分,常常被政敌攻讦为“精中派”、”潜伏在英国银行的大安人”,儒望对此大为不满,也曾在公开场合多次辩驳,而且辩驳非常之有力。

他宣称,自己与中国的一切合作,都是通过穆国公世子完成的;如果自己算是“精中派”,那大安的穆国公世子是不是应该算“亲欧派”、“精欧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