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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声,但葡萄牙人同样也是觊觎过东方膏腴之地,更不用其中还参杂着倭人——只要一沾到个“倭”字,就不能不让穆祺升起十二分的警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几十年后倭人图谋以高丽为跳板侵略中国,其间就有葡萄牙传教士阴阳挑唆的手笔!

老牌帝国主义外加穷凶极恶略无底线的下作邻居,这个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妙,怎么想怎么胆寒。

穆祺稍稍眯了眯眼睛。

海刚峰倒没察觉这点微妙的蛛丝马迹。他翻阅了卷宗,又审问了与葡萄牙人贸易的细节,从查抄的证物看,几个图谋不轨的藩王宗亲神通广大,居然从葡萄牙人手上搞到了为数不少的火枪和火炮。这些东西价值不菲,绝对不是见几次面就能敲定的买卖。具体细节不谈,单单交易一项就没法子交代——买武器的钱是怎么送出去的?

提到这样敏感关键的问题,藩王世子也渐渐萎了下去,问了好几次都不发一言。海刚峰不急不躁,也不同这样的滚刀肉啰嗦,只是命人将夹棍套上。藩王世子挣了一挣,不能不服软:

“海大人,我说的也够你交差了吧?你又何必问这么细!做官要和光同尘,知道得太多有什么好处?你好不容易攀附上一个知府,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何苦在这样的差事上葬送自己?!”

“我在官场的境遇,就不劳旁人操心了。”海刚峰平静道:“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了圣旨,就只有一审到底。我问的话,请你不要回避——你从葡萄牙人那里买的火器,是从什么渠道付的款?”

藩王世子无可奈何了,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回话:

“没有付钱。”

“没有付钱?”海刚峰道:“海商一钱如命,肯白白的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赊给你?”

“……也不是赊欠。”藩王世子道:“每年织造局送到海商那里做活的工匠,送回来总要少几个,说是被西洋人给留住了。我打听清楚之后,和葡萄牙人私下定了规矩,只要把他们想要的人送过去,他们那边就记好额度,换成火器送过来。”

“背井离乡的给西洋人做工,那些工匠也愿意?”

“有管事的人在,当然容不得他们不愿意。”

这句话一说完,隔壁立刻就是啪的一声,似乎是陪同记录的书办听得双手发抖,一不小心将砚台都掀翻了下来。而密室之内所受的震撼则更为深重,即使穆祺早有预料,都被这惊天的大料激得倒抽一口凉气!

奶奶的,怪不得这姓杨的阉货要拼了命的搅和审讯。原来还有这样的大瓜在里头!

穆祺转过头来,却见杨公公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连番得猛料锤得只剩了半口气,锦衣卫张柱则手足无措浑身发抖,只能缩在墙角尽力降低存在感,一张黑脸已经不见半点血色。

世子起身走近,低头凝视着杨公公肿胀煞白的老脸,看到老脸上涕泗横流;口角一道涎水垂到衣领,两只眼睛兀自滴溜乱转,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肌肉神经的控制。

只能说高手就是高手。堂堂织造局总管三品大铛,跺一跺脚江南都要抖三抖的顶级宦官,被海刚峰两三句问话就生生逼疯了一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凄惨无过于此。

……这还只是旁听审讯的附带伤害呢,真要是顺着杨公公先前的意思冲进去把钦案给搅了,那海刚峰拍案而起干脆放个大招,杨公公也就不必顾及什么疯不疯癫不癫了,估计只能立刻抹脖子拉倒。

这就是战力上天悬地隔的差别,实在也怪不得杨公公这么失态。一个靠着巴结上位的太监,哪里能在本朝的神剑前展示锋芒呢?

穆祺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打量着杨得水半张的嘴巴里几颗发黄的老牙,悄声问话:

“织造局是不是真的和葡萄牙人勾结,私下在纵容人口买卖?”

杨公公呃呃几声,通红的眼珠子茫然转了一转,呆滞麻木的神色中已经看不出什么理智的残余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世子漠然起身,平静开口:

“杨公公,这可不是发疯的时候。公公也知道,我们奉密旨审完后是要把报告交上去的。公公要是疯了管不了事,这位指挥使张大人也不怎么通文墨,最后报告该怎么写,可就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了。”

被迫在旁细听的张柱:?!!!

爹,活爹,亲爹!你们高手神仙斗法,就实在不必把我们这种小帮菜给扯进来了!

眼见世子有意无意,回头瞥了自己一眼;张柱头皮发紧,真恨不能立刻缩到地缝里去。什么惊人武艺,什么粗中有细,什么横扫锦衣卫无敌的下山猛虎,现在他只觉得小腿肚子都在发软,一张口怕不是只能喵喵讨饶!

亲娘嘞!他平日在锦衣卫里勾心斗角拉帮结派,还自以为已经是见过世面了;今天当头一棒火星四溅,才知道天下之大不是自己这个井底之蛙能够揣测的——和高层的绝招互轰比起来,锦衣卫那点撕扯谋划又算个鸟蛋啊!诸位同僚分明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只能说穆国公世子的水平也是够的。海刚峰几句问话能把大太监硬生生逼疯,而世子轻描淡写提醒一句,亦有妙手回春之奇效——杨公公喉咙里咯咯两声,居然翻身自己坐起来了!

这怎么又不能算一种医学的奇迹呢?

世子微微一笑,拍一拍衣袖回位子上坐好,又回头吩咐抖得像筛糠一样的书办:

“继续记,一个字也不要遗漏。”

·

虽然密室内的人度日如年,但其实海刚峰并没有审多久。因为言简意赅并无遮掩,所以审讯的效率也非常之高。半个时辰之后,海刚峰将供词封存,命人带钦犯下堂暂歇,隔壁一阵器械声响,随后恢复了寂静。

半个时辰水深火热来回折磨,杨公公人也已经死了大半,一身衣服就好像是水里捞起来的。虽然如此,当书办将记录送呈各位大人过目的时候,杨太监眼中仍然射出了两道极为可怕的光芒。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无力点头。

“那就请签字吧。”世子笑容可掬。

杨公公抖着手接过毛笔,抖着手签字画押,大概是心中狂潮难以自抑,画押和姓名都写得像小孩子涂鸦,扭曲而又怪异。世子接过后只看了一眼,刷一声将签名撕成了两半。

“这可不好。”他淡淡道:“写得这样七歪八扭,搞不好还以为是有人逼公公签字的呢。要是将来有人拿这个纰漏否认记录,我们可承受不起。还请杨公公再签一回。”

杨公公茫然的盯着世子,神色几乎已经散乱了。

可惜,无论再怎么仓皇散乱,都决计扭转不了世子的心意。杨得水颤抖片刻,还是只有接过毛笔。

姓名加官职,区区十几字写了足有小半刻钟的功夫。世子第二次仔细看过,才终于点一点头,将纸递给了同样是满头大汗的张柱:

“请张大人签字。”

雄壮威武的张大人被他随意一望,不觉浑身上下又打了个哆嗦,只得颤巍巍拈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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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都签完字后,穆祺再亲眼盯着书办以蜜蜡密封,然后从袖中取出内阁关防的大印,在公文各处加盖印章。等到密室外的官吏打开房门取走公文,他才终于舒出一口气,随意倒在了椅子上。

如此坐了片刻,世子忽的想起一事,于是扭头招呼杨得水:

“好了杨公公,你现在可以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