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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 接下来的半刻钟大概是尹王人生中最恐怖、最可怕的半刻钟。他坐在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张老脸先红后白先白后绿,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而满朝文武屏息凝神, 都在等候着谈吐不凡的宗王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虽然眼见着尹王脸色不太对头,却也没有人敢随意吭声——大家还以为王爷是在憋气发功呢!

于是乎,尹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足足愣了半刻钟一言不发, 然后几位大臣们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晓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头。最后还是久经考验的内廷总管李再芳赶迅速出面救场,先是大声呵斥世子殿前失仪胡说八道速速退下反思, 然后随便挑了个懂得看眼色的太监上场, 又问了一个问题供尹王殿下“占卜”。

应该说,尹王敢在皇帝一众重臣面前显摆他的神通, 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的。他很可能精研了江湖术士那一套相面讨口彩的套话技术,外加对大臣与太监们的心理状况都研究得比较准(大概也就是在世子身上老马失了一回前蹄),所以能相当准确的摸透在场众人的心事, 恰到好处的说出大家都想听的话来。

占卜正确与否不重要,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却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能力。江湖术士窥伺人心的法门精深又微妙,对久居深宫见识不多的贵人们别有奇效, 从孝武皇帝之李少君、栾大至道君皇帝之林灵素, 大半走的都是这条错位博宠的道路。如今尹王口绽莲花,俨然也有古代方士的风范;只可惜人的第一印象毕竟是相当重要的,无论占卜后的话术如何的精深微妙, 大家总会想起一刻钟前被噎得两眼翻白的尹王, 于是什么敬佩畏服之意,当然也就谈不上了。

好好的大计被人搅得一团稀烂, 尹王心中的狂怒可想而知;虽然不便发作,却仍然在众人注意不到的间隙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可惜, 世子又恢复了那种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的死出,实在无法发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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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王特意在觐见时显露这么一手,当然是别有所图。不过数日的功夫,穆祺就从徐国公长子处听到了风声,说是尹王此次入京,还领了一位道号“参云子”的方士来,不仅同饮同食,极为亲密;如今更时常带着此人出席京中各处招待的宴会,并在宴会上大力吹捧,让这位方士表演他的“神通”。

事实证明,能被尹王特意带进京城的方士的确有那么一手,在特意摆脱了穆国公世子这个职业生涯中噩梦一般的滑铁卢后,人家在大小宴会真是如鱼得水轻松自在,相面占卜测字看风水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在聚会中轻而易举就勾住了诸位达官贵人的心神,不只是不明真相的勋贵老臣们大为倾心,就连有点子见识的文官们都颇有心动,甚至愿意主动放下身段,与这位“参云子”攀谈一二了。

相面一类的法门大概也就是民间流传的粗浅心理学而已;但这位参云子的本事,似乎远不止于此,连亲历者也颇为叹服。

徐国公长子就讲得绘声绘色:

“七哥,此人是有真功夫的!我亲眼看到他吃下了一个鱼头!”

穆祺抬了抬眼皮:“鱼头?我也能吃鱼头,炖豆腐最好。你要觉得这算真功夫,我可以教你。”

徐国公长子一时无语:“不是炖熟了的鱼头,是生鱼头!刚刚从池塘里送来的白鱼头,骨头很硬。但此人居然面不改色,抓起鱼头蘸一蘸佐料,叽里嘎啦,象狗咬骨头一样,一会儿就把这生鱼头全吞下肚子去了!他说这是硬气功,全靠着一口气顶住才能吞下去不受伤,将来炼到了极精深的地方,就是刀枪不入、立地成仙也是可以的。”

穆祺终于坐直了身子,心下升起了莫名的诧异。当然,他并不相信什么立地成仙的鬼话,如果吃鱼头这种狠活都能成仙,那x音x手起码得有十万主播位列仙班,首先证得这大罗金仙道果的便该是老八。不过,与寻常吃播的狠活不同,吃鱼头还是真要点技术含量的。鱼头毕竟是尖锐易碎的东西,很容易划伤黏膜;练这种法门的人需要长期用筷子刺激喉咙催吐,人为的在食道处制造增生组织,勉强抵御鱼骨的划伤。

这当然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连记载此事的民俗词典都反复感叹,说这真是一碗苦饭,就算衣食无着的江湖术士也很少习炼。一个由尹王府豢养,地位相当之尊隆的术士,怎么会精通这样可怕的功夫呢?

穆祺仰头看徐国公长子:

“那位方士只是表演了吃鱼头吗?他就没有再讲些别的什么了?”

徐国公长子啊了一声,稍微有些尴尬。那位参云子能广获好评,靠的当然也不只一手狠活,更有对症下药的本事。宴席中老年人多,他就讲用元神养生延寿的密法;宴席中少壮者多,他就讲调整风水升官发财的窍门,偶尔还要讲一点猥亵的房中术——如徐国公长子之类百无聊赖的勋贵子弟,听到的当然又是更加私密,更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这种事情在酒酣耳热后还能讲一讲,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穆祺大致猜出了这个套路,所以径直翻了个白眼,往躺椅缩了缩。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其实也很想到这位参云子宣讲的现场去看上一看,揣摩揣摩方士的底细。不过很可惜,自从在皇帝面前闹了那么一场后,朝中但凡有那么一点脑子的人都绝不会将穆祺与尹王这两个不安定因素放在一起了,宁愿失礼也绝不会邀请穆国公世子入门。所以时至如今,京中居然形成了所谓王不见王的局势——穆国公世子及尹王各自占据高位,却都形影相避,再没有见过一眼。

……但没有关系。穆祺又往躺椅中缩了一缩:如果这位“参云子”真是江湖术士的做派,那么就算自己不设法见人,他也一定要在预备齐全之后上门。以民间的术语讲,自己先前的做法叫“呛台子”,是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而被人呛台子之后,要么便是远走他乡不再招惹是非,要么便非得硬碰硬来一场斗法,将刺头给硬生生打下来不可。尹王当然不可能放弃京城,那他们必然要来上门踢馆。穆祺只要乖乖等待就好了。

乖乖等待当然不是一无作为。实际上这数日以来,穆祺始终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这方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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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我不来就山,山即来就我。虽然穆祺从没有见过这位参云子一面,但却从各处的消息渠道里杂七杂八听到了不少转述。这些见闻大都零散细碎,甚至彼此冲突。但穆祺仔细梳理,仍然从中发现了某些关键——譬如,这位参云子的话术与技法与尹王曾经展现过的套路高度一致,只不过更为成熟老练而已;如果合理怀疑,那尹王入京的幕后推手,想必便是这位不知来历的诡异方士。而这方士宣扬的理论,也与尹王如出一辙,虽然尽力用了什么“内丹”、“元神”之类的道家术语,但那种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神父大王喇嘛的究极缝合怪气味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穆祺对宗教的沿革并不精通,但总觉得这妖道的遣词造句中有某些古怪的即视感,可这种即视感终究无可言说,只能憋在心中疑惑不已。

直到当天晚上,已经在翰林院入职的张太岳照例将修订的《元史》拿了回来(没错,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奉命紧急编订元史的几位新人都知道让世子先看一看),穆祺将元末的历史简单一扫,忽尔恍然大悟,几乎要拍案而起:

【奶奶的,这方士搞的是明教那一派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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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真君右手微颤,不由在裤管上滴落了两滴温热的茶水。他不动声色的搁下了茶盏,随意抖动了衣袖,遮住了湿润的裤子。

隔着御榻前的重重轻纱,没有人能看到皇帝那一瞬间的怔忪。御榻之下,被特赐席地而坐的瘦小方士正演练着盘膝打坐五心朝天的姿势,给皇帝细细讲解修炼元神的静功;而尹王则跪坐在旁,侧耳倾听,恭敬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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