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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三月二十八日, 在西苑宅了大半年的飞玄真君清妙帝君终于挪动了他的尊臀,到京郊的御苑踏青散散心,顺带着召集亲近的词臣学士道士高人作陪, 在赏景之余听人吟诗作赋拍马屁,歌舞升平,好不自在。

在这样闲适散淡的时候, 最适合造一点若有似无的谣言了。私下侍奉左右的翰林学士柳孟景眼见皇帝心情实在不错, 在奉承之余提及近日的政事,言谈中开始有意无意的指斥闫东楼与穆国公世子的僭越无礼, 居然敢勾结司礼监太监欺上瞒下, 擅自廷杖言官——据说下的手还相当之狠,被杖责的周给事中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

清贵显要的翰林学士, 本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但项庄舞剑,意在夺权,如果能借着周至成案给对手泼一盆脏水, 搞不好就能顺理成章的染指朝贡事务,大大扩张翰林院的权限。官场权斗永无休止,奥妙就在这里。

以高祖皇帝的旧制, 京中官员的一切刑赏都要皇帝亲自过目, 以示威福操之于上,绝不容权柄下移。但后世子孙到底没有祖宗那肝上长了个脑子的精力,许多小事也只好放手;司礼监常常自行决断, 事后禀报即可。闫东楼为了以快打快, 防止清流反扑,便借用了这个旧例。可无论如何, 潜规则终究上不得台面,真要硬扣帽子, 一个“跋扈”是决计免不了的。

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就看出简在帝心的好处了。要是事情中牵扯的是寻常小官,大概皇帝无心搭理,随口说一声知道了就算完;便可由得柳学士拿着鸡毛当令箭,下朝后大张旗鼓、拼命整人。但现在挂上了穆国公世子这个扬名内外的人物,真君便不能不仔细多问两句,展示自己对功勋之后的无限包容。

不过,大概是心情愉快精力旺盛,想看一看大臣们撕逼解闷,飞玄真君特意把场面弄得大了点,除了召当事人御前回话以外,还特意把内阁阁僚司礼监秉笔乃至随侍的翰林学士们一起叫上,在御苑里挑了个又敞亮又开阔的台子,舒舒服服准备看戏。

野外不拘规矩,大家行了个礼就各自站好。飞玄真君抖一抖衣袖盘膝坐下,示意柳孟景上前进言。而柳学士谢恩方毕,真君耳边便是叮咚一响,传来了久违的机械声:

【卧槽,琉璃蛋!】

真君抬起的手微微僵住了。在石台花柳披拂之下,两道目光逡巡片刻,笔直盯住了柳学士官帽下那颗精光溜滑的大脑袋!

没错,翰林院学士五人之中,柳学士能独树一帜,特享大名,靠的不仅仅是笔头上的功夫,更是他那颗异于常人、格外光滑的脑袋。翰林学士随行草诏、劳心劳力,偶尔还要翼赞真君的重金属蹦迪大趴,那发际线岌岌可危,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如柳学士一般寸毛不存,精光一片,还是比较罕见的。

更何况,柳大学士还不仅是头发的问题——据说柳学士家资殷富,颇善养生;坚持至今,其余效用还不明显,但皮肤却的确是养得又光又滑,浑无瑕疵;一颗浑圆的脑袋在日光下竟灼灼闪光,宛如奇宝,这“琉璃蛋”三个字,倒真是恰如其分!

真君倒吸一口凉气,总算把喉咙里的动静憋成了一声呛咳,没有把口水给当众喷出来。

不过,天书倒也没有low到搞人身攻击。叮咚第二声响后,真君听到了剩下的吐槽:

【琉璃蛋,琉璃蛋,光不溜丢不粘手!哎,据说这姓柳的是学太极出身,号称是不沾锅成精、泥鳅大仙下凡;生平别的不会,就是一手甩锅大法,炉火纯青,莫能抵挡。真不知道这货御前奏对,又要给人甩什么锅?】

琉璃——柳学士显然是听不到这样恶毒的腹诽了;他理一理衣裳,缓步上前,开始慢条斯理的引经据典,温文尔雅婉转柔和,但其中字字句句,却分明是指着闫东楼与穆祺在影射。

小阁老何等聪明,站在后面听了几句,立刻就知道现下的凶险。翰林学士位高权重,一旦出手绝无虚发,而高手过招暗潮汹涌,在这样言语机锋彼此阴阳的重要关口,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是基本指望不上的,必须得自己出马,才能力挽狂澜。他按下怒气慢慢细听,试图从言语中找出驳斥的漏洞,但越听却越是心惊——姓柳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但除了斥责他们逾越法度僭越妄为之外,居然没有涉及到一丁点实际内容!

能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上千字却不包含任何有用的信息量,这大概也是翰林学士的独门本事。但等今日亲身领教了本事,小阁老才深深体会到了这门功夫的厉害——实际上,周至成的案子他已经调查再三,无论私通倭寇还是言辞牵涉建文余孽,都算证据确凿;柳孟景无论从何处着手,小阁老都能义正词严,喷得他上天无门,决计没有翻身的余地。

——可是没想到吧,柳学士弹劾了一大堆,居然压根就不提案子的实际情况!

不提就是没破绽,不接就是没伤害。一堆空话绕来绕去,只是咬死了他们狂妄越矩的罪名说事,根本不涉及周至成半句。一言蔽之,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周至成有罪无罪我不管,但你们胆敢无旨行事,那就是对皇上的态度有问题!

对皇上的态度,就是大是大非问题;在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你还敢跟我谈犯罪事实?!

小阁老迅速领悟了这个打法,但刚一明白这个打法,肚子里立刻就是一股子酸水涌上来!

妈的,站在干岸看船翻,袖手旁观不沾泥,天下竟有比我还要厚颜无耻的人!

但即使柳学士再厚颜无耻,小阁老也是无可奈何。琉璃蛋能留名史册,不沾锅的功夫当然天下无敌;他今天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出言弹劾,本就预备好了一切后路——翰林学士不预外务,不懂案子很正常,可以理直气壮的绕过具体细节;而学士乃朝廷近臣,关心关心官员对皇帝的态度,又有什么不对?

处处算计处处精,噎得小阁老回不了话来。等到柳学士发表完他长篇大论却又空洞无物的论调,小阁老只能硬憋出一句:

“周至成大逆不道,我们是上愤君父之慨,哪里像你这样吹毛求疵!”

“愤君父之慨,就能逾越高祖皇帝的法度么?”柳学士轻轻道:“圣上以仁孝治天下,所思所想,必然都是光大高祖皇帝的遗德。小阁老自作主张,在下不敢苟同。”

说罢,他微微而笑,遥遥向御座上的飞玄真君拱一拱手,虽然话中阴毒刻薄之至,外表却依旧是温文尔雅,春风拂面。而真君盘坐看戏,此时也不觉展颜而笑,大为开怀——他当然看得懂琉璃蛋阴损狠辣的深沉心思,但既然没有牵扯自己,那当然是下面扯头花扯得越为高明,上面看得就越是兴奋嘛。

撕得好,撕得好,可以再撕响些!

可惜,在场看戏的绝不止他一个。那该死的叮咚声又响了:

【老东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龇个牙在那儿乐呢。】

真君的笑容有点僵住了。

【不过琉璃蛋倒真是名不虚传,居然能搞得闫东楼都下不来台,也算是天下独一份的功力。嘿嘿,要么就是春秋大义,要么就是祖宗法度,处处扛着老道士的大招牌处力压政敌,又会舔人又会整人,自己手上还不沾半点泥污;这泥鳅一样的身段,无怪乎将来能位列内阁。要不是被本朝的神剑给剥了脸皮,怕不是还真要靠这手不沾锅的功夫垂名青史了。

这种贱人当然是很好用的,老道士后来选他入阁,未尝没有借他来整人的意思。但是吧,老登也是太小瞧琉璃蛋的不沾锅功夫了——琉璃蛋在内阁混了几年,基本方针是逢君之恶坏事做绝,道德下限比闫党那群类人生物还低;除此以外就是磨练文笔,反复修改日记。等到老登一蹬腿走了,琉璃蛋告老还乡之后,直接把精心撰写的日记统统印刻发表,鼓动门生大肆宣传,将锅全都扣到了飞玄真君头上,自己轻松洗白,转身立牌坊去也。

——妹想到吧?老登装了一辈子圣君仁主,让闫分宜许少湖背了一辈子的黑锅,临了了居然被这朵楚楚可怜的盛世老白莲给坑到了地沟里。打了一辈子鹰,叫麻雀啄了眼呐!

所以说,正经人谁特么天天改日记啊,寒碜。】

一击中的,刺心剜骨,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当时就有些绷不太住了!

他面目扭曲,鼻喘粗气,活似在喉咙中憋出了个大的,但大庭广众之下,又实在不好发泄,只能硬生生咬牙不语。只是心中狂潮翻涌,恨不能立刻抓起手边的棒槌,劈头砸下去!

——他妈的,欺天啦!

下面虽然唇枪舌剑,眼角余光却始终盯着台上最终的裁判,眼见皇帝的表情古怪好似便秘,双方的心中立刻就起了波澜。尤其是小阁老落于下风,更是忐忑不安——为了避嫌起见,闫阁老许阁老都告假在家,没有参加这次庭议;设或被姓柳的扣一个僭越的帽子,自己还真是难以还手!

在这样的窘境中,小阁老只能咬定“吹毛求疵”不放口,还要厉声反驳,以壮声势:

“我们为了皇上做事,为了朝廷做事,什么苦都可以受;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谁做的事情越多,受的委屈就越大!姓柳的,你这样搅来搅去,将来坏了朝贡的大局,我怕你承受不起!”

这般义正词严,真仿佛有古君子之风。但柳学士神色自若,毫不费力便破解了小阁老虚张声势的大招:

“‘搅来搅去’?小阁老,有一句话叫‘敬天法祖’,又有一句话,叫‘天下是祖宗的天下,样样都该照着祖宗的规矩办’;这两句,一句是圣人说的,一句是当今圣上说的。我按着这两句话来问话,就叫做‘搅来搅去’么?请小阁老指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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