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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晚在香樟树下眯起眼,就像晒太阳的小猫。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的一角。直到他收到小老板的微信。

他骑车去实验室。

数院的实验室当然没有其他学院那么豪华。更何况,是做纯数的。小老板这次看起来很和蔼,不像平时那样。易晚一直等到他图穷匕见的时候,小老板说:“有个高中生……另一个老师的侄子想来学点东西。你现在在做的那个项目,带一下他。让他做一点简单的,让他也署个名字。”

还好,不算太坏。

小老板又说易晚你知道么?前段时间xxx,对,你们学院蝉联了三年国奖和唐立新奖学金,又主持又校园十大风云人物,广告大赛获奖还音乐节表演的那个,发邮件说也想读咱们大老板的博士,那架势,势在必得,还找人来说关系。估计是听说大老板评xx快定了吧。大老板今年的名额除了外校那个定好的,就还剩一个……

易晚的呼吸急促起来。小老板说:我帮着你给推了。

呼吸又平缓。小老板说行了,别谢我,我看你表现乖,又真的有天分才这么做的。而且那人一看家里就不缺钱,也没太多心思在学术上,准备想搞学霸自媒体呢……之前让你看的那几篇英文文献看完了吗?

易晚说:“看完了。”

这一刻他有点真心地想为小老板做些什么。是他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继续下去的机会。直到小老板说:“好。那几篇文献都比较新,你……”

总结出小老板的大意。

翻译,“引用”,把它们巧饰地“译”成中文,发到中文期刊上。小老板一作,易晚二作。易晚愣了愣,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很多都是这么干的。小老板说:“你自己跑个其它案例的证明,不就行了?”

他又说,自己之前几篇也是这么干的。小老板确实是真心喜欢易晚,才把这个机会给他。这在学界里也真不算什么不道德行为,又不是吹嘘大肠杆菌……最后他还看出易晚的犹豫,居然特别耐心地给他提了几个“修改”的想法——这样一弄,确实是什么危险都不可能有了。

易晚离开时发现实验室里的施学姐不在。博士学姐家庭不好,一年四季都在实验室里卷着干,蓬头垢面,只为了一个未来,一个教职……

而且施学姐有个男朋友。两人从大一就开始谈。羡煞旁人。

他说:“学姐呢?”

小老板说,学姐和学长分手了。学长读完两年研就出去工作了,学姐还在博三、博四、博五、博六……学长说学姐的努力是没方向的愚蠢,是努力白努力,学姐的眼界还是一个乡下姑娘,陷在实验室的一亩三分地里。但世界已经很广阔了,他看见了更多更高的平台。学姐只会拖后腿,就算毕业了又怎么样?好点的,也就是一年十多万。在这个城市,能有什么用?

可学长学姐曾经真的很好。大学六年,学长一直在用自己的一半生活费来补贴学姐。学姐去哪里打工,他就跟着也去打工。哪怕他的家境也没有那么差。也是他让学姐好好学习不要想着去打工,他会负担起一切的。

小老板的结论是:两个人的优秀不对等,是走不长久的。学长离校四年就好几次跳槽成小主管,学姐配不上学长。眼界认知不同了,就会被抛弃,或者至少是分开。

小老板说:不是说学姐不好,但人都是要长大的。

长大。

易晚从实验楼离开,走到湖边。湖边松风阵阵,傍晚路灯在水波里忽明忽暗,照着两边情侣。有情侣分手絮絮低语,有人为中秋晚会出谋划策,有人在背托福单词,有人在为考研伤心……各有各的难过。

他坐在长椅上,想着小老板的话。易晚意识到小老板是真的为他好,换一个人,哪有那么耐心为了他的犹犹豫豫再说这些。所以小老板是真的好。

因为小老板真的对他好。所以他是幸运儿。因为他是幸运儿,所以他是难过者。

这种感觉……是伤心难过吗?

“我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所以过来了。”有人坐在他身边,“这几年你一不高兴就在这里坐着。果然,一过来就找到你了。”

声音温柔。

“出什么事了吗?”

易晚呆呆地看着他。

喻容时总是比他大好几岁,喻容时总是比他更早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喻容时从来不把他自己的烦恼事和他说……

可他只是说:“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因为我看不到。”

就像他曾经分辨喻容时的表情对应的心情一样。

“我是在不高兴吗。可是我很幸运了……很幸运。”易晚说,“幸运是不难过的,是吗,所以也不是难过。”

他被人轻轻拥入怀中。

“是伤心。”喻容时说。

易晚在他的怀里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是想要我陪你。”喻容时说。

——所以你会陪我,直到世界尽头吗?

喻容时开车带他。喻容时已经开上奔驰了,而易晚还是站在校门口的少年一样的模样。眼睛黑白分明,懵懂,明澈又茫然,与世界格格不入,好像任何东西都会路过他。他像是大雪封山的,满是森林的护林人小屋里,壁炉的火旁长大的孩子。像是对焦模糊的背景里唯一清晰的小松树。

他好像一直这样格格不入地拒绝着世界的靠近,拒绝自己的变化。本真,冷淡,单纯,又伤心。

伤心。

喻容时带他到他们小时候常走的小河的尽头。小河尽头是废弃的工业园区。接近森林,有碧绿的草坪,软绵绵的,从芬芳的泥土里钻出头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方圆十里也没有一个人,只有鸟叫,只有星空。喻容时从后车厢里拿出一大块露营布,铺在草地上。他和易晚一起躺在芬芳的草的环绕中,看星星。

星空是简洁的,抽象的。没有光污染的世界,星空有黑,有白。恒星有的刚出生,稚嫩得像孩子。孩子长大,成为次巨星。有的灿烂燃烧,是红巨星。有的已经苍老,在坍塌成白矮星。还好,宇宙还不够苍老,这些反应还在发生。还有喻容时和他讲宇宙的故事。尼安德特人已经毁灭。但几万年后也有人讲星星和宇宙的故事。

喻容时喜欢带易晚来看星星。

易晚躺在他的身边,侧着脸,脸颊上有小小的脆弱的绒毛,呼吸里带着湿湿的气息。他的身上有柠檬味洗衣粉的香气。他把身体翻了过来,靠近他。

他主动地抱住喻容时,吻他,蜷缩身体,像一把瓷做的汤匙。这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却像本来就应该发生一样理所当然。他蜷在喻容时的怀里,像彼得潘栖息在他的岛,只是嘴唇不熟练地吻他。喻容时回应他,低低地呼吸,在他的耳边问他:“可以吗?”

可以吻你吗?可以变成那样的……关系吗?

太奇怪了。他们之间从没说过爱,但好像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种拥有排他性的关系。易晚用行动说了是。他伸出一点舌尖,轻轻地去碰对方的牙齿,用湿湿的睫毛去蹭对方的脸颊。

于是喻容时也抱住他,回吻他,就像温柔的大海一样把他的气息淹没。夜晚让每个人的视力变差,鼻尖是青草的清香,易晚想起了看过的话剧,轻轻地唱着歌。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浮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歌词引用自《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