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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停了,阴云在天空盘旋,午夜里黑压压的大军正在扎营收尾,一路绕着江河装载着大量辎重的战船停泊在葵水南的下游,阴影如同黑云连天接地。

夜风呼呼,冰冷无声浸透铠甲,沓沓的军靴落地步履急促,夏以崖已经抵达了明太子下榻的中军主营核心位置的营房之外。

圣山海大军扎营的后方有一处富人别庄,这正好合适明太子的身体,于是圣山海大军摆出双翼鱼鳞阵势以别庄为中心扎下这连绵的大军营区。

明太子如今状态,老杨千叮咛万嘱咐进出一定要注意整洁,夏以崖吩咐完江左夏氏的事情之后,匆匆梳洗擦了铠甲才来的,如今头盔之内束起的发髻都是湿的,在这个九月末的深夜,冰冷又清醒,但他内心急炽急不可耐。

不过夏以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求见,明太子很快就把他叫进去了。

李如松秦岑等大将先后来过,明太子毫无睡意,夏以崖这个时候还来见他,明太子几乎马上是心一动,就把夏以崖传召入内了。

明太子如今身边已经不见了虞清郑安等熟悉面孔,换成了几个太监在奔跑进出,他们这些旧人,心里难受,却连提到不敢再提虞清他们,生怕刺激明太子。

偌大的主院正房之内,垂帷有些陈旧,已经被悉数撤去,摆放进帅帐里面的桌椅屏风等物,深黑色一般的紫檀木有一种无声沉沉的压抑,室内浓郁的苦药辛涩味道和醋熏过的酸味。

“臣见过皇太子殿下。”

铁铠摩擦的声音,夏以崖快步进来,俯身见礼,偌大的室内灯火通明,高矮的椅榻桌案,他不着痕迹扫了前方一眼,明太子正斜卧在去了床柱和床帐的床榻上,用软枕垫着后背半坐半卧,明太子的状态真的糟糕极了。

老杨医术精湛,处理得已经很好的了,明太子挣扎着熬过的高烧期,在负伤后的第七天彻底转醒,伤口没有发炎,但他的身体已届强弩之末,愈合非常缓慢,为了给他镇痛,甚至已经上了曼陀罗和银珠粉了。

明太子此刻呈现一种极度枯瘦的状态,像是骷髅头蒙着一层皮,头发没有戴假发片,枯黄稀疏,眉骨凸出,眼眶凹陷,若非他本身骨相很漂亮,现在已经很吓人了。

但饶是如此,前后对比,触目惊心,明太子此刻双目泛着血色,神态中有一种压抑下的狰狞,他已经走向生命的尽头,并且他自己也清晰感受到了。

但明太子的灵魂依然强悍,他还有很多东西亟待想做,偏偏他快死了,在这种虚弱伤痛中的强烈反差折磨之下,生出满腔的恨极,躁动,不甘。

夏以崖一看明太子这个状态,他心一定,就知道稳了。

果然,明太子本来脸色沉沉眼神阴鸷,更多的审视,没有丝毫热情的感觉,但夏以崖根本不在意,他很快请明太子屏退室内外除去近卫近侍外多余的人,然后拉过一张圆凳,把室内的战事舆图直接拉到床前,说起来了。

明太子蓦地抬头,眼中立即迸射出一种凌厉的光,他马上让人加了一个软枕,坐直了起身。

“殿下您瞧,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现在南都平原的陈山蚬山两关已经炸毁,哪怕全力清理,至少也要一年多以后才能重新打通。只要拿下前面这五个军事要塞节点,咱们即成功拿下南方了。”

就可以成功分裂南方,圣山海大军坐拥五十万大军和精兵强将,绝对有能力固守的,两朝对峙的局面也就完成了。

这也是圣山海大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绝对不容有失的。

现在两军安营扎寨躲避有可能的冷雨和休憩,依然紧紧盯着对方,就是这个原因。

上述这些要害,不用夏以崖废话,这是自明太子以下的所有圣山海大军内的重要武将文臣心里都清楚明白的。

“巢州关、怀安,宜黄平原、古榕关,一东一西,都可以走陆路;唯独这个葛阳叽,想要快,只能登战船顺水南下。”

偌大的室内,旁人雅雀无声,夏以崖压低声音,把他对葵水大堤和怀水大堤暗中做过的说了出来。

明太子眸中冷光一动,讥诮冷哼了一声。他多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好大的手笔啊,这原来是打算对付他的吧?

夏以崖只装作没看见,明太子也没说什么,冷冷瞥了他一眼,示意夏以崖继续说。

神熙女帝对葵水这几个重要城池和卫所,当年也是相当重视的。巢州关怀安州这几个地方,其实也如南都应京一样,主将或府伊都是神熙女帝安排的心腹臣将,并且还安排了梅花内卫的暗中监督的,明太子连同南方门阀有渗透,但也只是五五之数,目前这个五大节点内里的激烈争斗并不亚于这边的大战。

但大军一旦抵达,一切迎刃而解。

谁先抢先抵达这五个城池关隘和卫所,就能得到它们。

所以,不管是谁缓过气后先动兵,另外一方必会全力拦截阻挡。

一场阻截战也将随即开始。

这就来到夏以崖的毒计战策的核心了。

“兵分五路,我与殿下冒个险,亲自走这葛阳叽一路。一旦裴玄素用神武大炮轰毁大堤,就成了!”

葵水、怀水大堤都有问题。

神武大炮一轰下去,就是长达二百里的大决堤;怀水亦然。

但夏以崖当年为了防范明太子有可能的过桥断板,他预设暗算明太子之余,肯定给自己和南方十一门阀留有从容稳妥的退路的。

不然大水一冲,不就全部完蛋了吗?

所以夏以崖在搞大堤的时候,他是经了两重人手的,大堤不是全部都有问题的,而是葵水中间某十来里的一段,以及怀水中间好几个二三十里的一段,其实是没问题的。

葵水这边只有孤零零的十来里没问题,这么迅猛的决堤,这段修筑正常的大堤会被决堤效应影响,大约能坚持个小半天就被冲垮吧。

但怀水那边就会好很多,多段没有问题的,能坚持得久很多,甚至不决也不奇怪。

夏以崖精心研究了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地形,并且实地考察过。这些决堤缺口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到时候,能精准让圣山海大军其余奔向巢州关、怀安、宜黄平原和古榕关的四路分兵及时离去,不受决堤影响。

而水流经过枯羊山、梧桐岭等小山脉影响,改道,能把北军(原来预设是明太子,现在朝廷大军的驻营方位也非常适用)准确拦截住。

待朝廷大军绕路后再紧急奔赴巢州关等四处,已经来不及了。

绝对及不上圣山海这边快的。

到时候,嵊州一带的葵水怀水相夹的嵊州平原也成为一片泽国,形成天然屏障,已经无法行军了。

这样的话,葵水淮州一线就真正拿下来了!

夏以崖冷笑一声,带着一种森然的恶意:“并且,裴玄素明知道河堤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下令开炮,他也就该完了。”

一个阉人,蒙蔽圣听得摄政大权,炮轰大堤,水淹千万百姓,毁嵊州平原鱼米之地,中土王朝“五大粮仓”之一。

简直遗臭万年。

别说裴玄素无法得胜,哪怕他真的一战胜利,他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当然,夏以崖也是藏着一个没说出来的私心的。嵊州平原成为沼泽之后,保护的恰恰就是江左夏氏。

若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江左夏氏将会是坚持的最久的一个;倘若分裂国朝成功,形成两国,打到最后朝廷无力约束门阀,那江左夏氏将进可攻退可守,封地就是最佳的根据地,一如他曾经辉煌的先人一般的。

夏以崖低声:“殿下!要快。”

他把曹闵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候是裴玄素最怒发冲冠最疯狂的时候,成功可能性非常大的时候!

不能让他冷静下来。

“必须马上动手!”

夏以崖急促的语气,一停,室内登时安静下来了,只有极度紧绷的氛围,以及两人明显粗重的呼吸声。

这个计策的前期已经铺垫好了,只要明太子一同意,给裴玄素送消息的人马上就能放出去,在裴玄素此刻的情绪之下,成功率非常大的。

唯一的就是,葵水向来不驯,险滩很多,一旦大堤被轰破大决,战船将会随着水流冲向决堤的方向,掌舵都没法掌住的,非常非常危险。

夏以崖已经很冒险,但他立即进底舱,还有一些把握;明太子这个身体,去冒这个险,差不多等于赴死。不说别的,他的伤口没有愈合,一旦被黄浊河水浸过,估计马上感染急转直下。

明太子鼻息很重,神色狰狞,他死死盯着舆图,迅速思索推敲夏以崖的计划,夏以崖适时道:“河堤情况,殿下可遣心腹立即随我的人去勘探。我半句虚言俱无!”

夏以崖也带了心腹来了,就在外面。

明太子立即把冯渊叫进来了,让他马上安排人跟着夏以崖的人悄悄出营,以最快速度完成勘探。

冯渊匆匆跑出去,军靴落地急促的沓沓声。

明太子霍地抬头,其实并不需要多迟疑,他的不忿不甘,以及这个日夜被伤痛折磨的身体,还有虞清郑安等亲信的惨绝人寰的死况,他已经呈现一种扭曲,几乎是夏以崖说清楚了计划,他就急不迫待起来了。

明太子马上就同意了。

他已经快死了,他为什么不同意?

“不错,就按你说的做。”

明太子冷冷一笑,那双充血的眼睛迸溅出一种凌厉嗜血但志在必得神色。

夏以崖大喜,“啪”单膝跪地:“殿下英明!”

明太子都懒得看他,他和夏以崖是同一类人,夏以崖有些私心,他知道,但整个计划恰好契合了他,是他想要的,这就行了。

明太子正要说话,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意外情况发生了。

张蘅功也被召进来的,他负责巡守外围的,也不是明太子要吩咐他何事,进来之后,见夏以崖一身铠甲侍立在床前一侧,他诧异,问安被叫起后,他说:“九殿下不是过来见您吗?”

他以为是楚淳风在。

刚一刻钟之前,楚淳风进了别院的主院,还和张蘅功打了照面和招呼,楚淳风说来见明太子的。

谁料没见到楚淳风,却见到了夏以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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