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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一刻他内心的感受,这些年,他甚至不敢多回忆当初家变父母惨死的情景,那种催肝断肠的痛彻心扉和恨意。

裴玄素实际是个情感炙烈又执拗酷爱钻牛角尖的人,每每深想,他都恨不得往自己身上狠狠划上几刀。那种恨痛,非剧痛和自残难以宣泄他心中的情感。

这一年年,一月月,再回首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晚风呼呼吹着,深秋沁凉,如今已经步入九月初了,裴玄素是九月初二的生辰,已经过了,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谁也顾不上过,连这个话题也没提起过。

裴玄素拉着沈星在木楼梯从四楼往下走,黑乎乎里走到三楼,透过宽敞的大露台再度俯瞰到外面一大片的夜色下街道民房,他不禁停住脚步,站在木楼梯上,看了半晌,他低声说:“小的时候,我爹曾经登州任职,那里有个望海楼,文人墨客很多。我爹带着我和哥哥登上那个望海楼,望海楼有五层,站在上面海风特别大,一面蔚蓝海面,半城山色半城湖。”

“我还作了一幅画。”

裴玄素天赋过人,八九岁的年纪,琴棋书画样样一学就会触类旁通,那时候的画已经开始有了个人风格,不羁而畅然,惹得当时隐居登州的名士唐继嶒想收他为徒,不过由于裴玄素认为以及已经有老师董道登了,他对老师感情也深,就婉拒了。

“说来,这唐继嶒还是唐甄的族叔呢。”只是,哼,也不知现在曾经的这些人是怎么看他的呢?

裴玄素在沈星面前,素来都不会遮掩什么的,两人经今夜一役,有苦有甜又挣扎,感情还要更深刻亲密一些,他想说什么,直接就说了。

“那时候,大家都围拢上来,啧啧欣羡无数,也有嘀咕我不识好歹的。唐老倒是遗憾但欣赞。父亲很高兴,不停捋须,”父亲是个美髯公,平时端方稳重鞠躬为民的父母官,难得这么喜形于色,他有个小习惯,特别开心的时候爱捋他的飘逸及胸长须。

思及父亲当时情景和这个小习惯,裴玄素心一柔不禁笑了下,但随即大恸,两厢情感交杂,他哽咽目泛泪花。

缓了半晌,裴玄素才低声继续说下去:“我母亲也来了,她不大高兴的样子。但哥哥很开心,围着桌子跑来跑去,说他弟弟真厉害。”

两厢对比有些强烈,曹夫人看着跑来跑去的大儿子,她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偏裴玄素愉悦了一阵,就用余光瞄她,一看见她强颜欢笑实际紧紧抿唇的面庞,他的心情一下子啪叽掉在低声。裴玄素那和曹夫人非常想像的薄唇也紧紧抿起来了,但他是个极倔强骄傲的,母亲越这样,他就表现得越高兴。当然,最后母亲拂袖而去,他实际也并没有真正为此高兴。

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不愉快的画面和心情,如今再去回望,却是那样的美好和珍贵。

裴玄素盯着夜色下民房中某处房檐下载风中急剧摇动的几点灯火,他侧头看沈星,恨极:“我终于要为爹娘复仇了!”

这一刻,所有的哽咽泪目和翻涌的情感,俱化作一腔奔腾井喷的恨意!几乎冲破胸臆,要将他整个人肺腑四肢百骸都要扭拗翻搅在一起!

诚然,沈星是个绝望光明般的安慰奖,仅有救赎,但倘若让人事前就去选择,恐怕没有一个人会选后面这条路。

破门灭家之仇,父母剥皮楦草和凌辱致死之恨!还有哥哥懵懂但注定含悲的下半|身,一夕之间,血泊猩红处处。

裴玄素都没有算上自己那段时间不见天日绝望下的大刑加身了。

他原本该有一个光明的人生,有点磕绊但其实美满的家庭,骄肆少年到三元及第到帝皇股肱的宰辅之途,鲜花着锦光鲜亮丽的人生征路。

他渐渐变得稳重,温煦君子的面庞如无意外应会保持一杯。

他这样的神佛宠儿,如无意外应该俊美一辈子。

波澜起伏为官做宰光宗耀祖的人生,青史留名也没什么稀奇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除了没有真正净身,裴玄素已经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阉人了。他除非死亡或者大败不得不隐遁,否则他将一辈子当一个阉人。

哪怕他如今已经登上巅峰,但不代表他走的不是一条和从前截然相反的黑暗异样的道路。

沿途遍地泥沼和杀机,鲜血淋漓肮脏满身走出来了。

裴玄素这样俊美艳丽,可现在不得不平添几分阴柔妖冶,阉人的身份走到人前,别人偷看他美貌都添了一种忌讳和异样忌惮。

不再清风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掷果盈车的那种清正光明与他彻底远去。

他被迫永坠阴暗,背负着血海深仇,裴玄素没有一刻能够忘记父母死因和惨状,还有那个该死的明太子以及夏以崖对他从前或以后对他做过的种种事宜!

思及这两个人,裴玄素连牙关都咬碎:“我要亲手杀了他们!我要这两个狗杂种生不如死!我要我爹娘亲人经历过的一切都在他们身上一遍遍操演!我要圣山海全线溃败!尽诛南方十一门阀特别是那个该死的江左夏氏!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我将辅助那狗东西的杂种全部剥皮楦草!!”

裴玄素连身躯都在战栗,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段话,到最后几乎嘶喊出声!眼神凌厉淬毒,森然极致!

他连搂着沈星的手都在轻颤,胸腹和全身贴近她的位置向过电一般,一种泣血般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星在他说回忆的时候,就有些泪目了,此刻喉头鼻端一阵酸楚,她立即抱着他的腰,用力点点头:“嗯!”

这一刻她想到自己,想到前世的那人。

沈星上辈子一家人那么惨,她和“他”饮恨终生,何尝不是因为明太子?还有那个夏以崖大概也少不得余韵波及。

这两个人啊,愚弄了她的一生,悲怆无比。

即便是今生,如果不是她和裴玄素感情深厚前生因果,恐怕也无法有此刻的相拥和情感完满了。

沈星想起这些,都不禁紧紧捏拳。

如果要复仇,那算上她的一份。

更重要的,还是那个人。

想起“他”,她心里真的难受极了。这份希冀和渴望添上了双倍。那个人穷其一生未能如愿的事情,她希望在今生,在裴玄素的手里完成。

黑乎乎的楼梯里,裴玄素咬牙深喘一阵,立即反手箍着她的腰,他低头,看着她闪动的泪光,几乎是马上,就了然了她心中所想。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但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回避也没有排斥那个人。

他搂着她,顿了一阵,最终轻轻点头,哑声:“我会的。”

“我也会为他复仇的。”

为自己和“他”复仇,承继“他”未竟的仇恨。梦中种种阴暗和歇斯底里,那人何尝不是因为没能复仇,才最终走上鞭尸被勤王的道路。

裴玄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体会到那人情感的人了。

那种种梦境,如同亲历,不过假如他没有遇上沈星父女,那和何尝不是他的人生?

裴玄素终究得承认,他对那人的感情是很特殊的,在终于想沈星坦诚了那个梦之后,他对对方最后的那些排斥都一下子去了,他终于承认,那人应如他的双生兄弟一般。

裴玄素愿意为父母和“他”一起复仇!两人都在父母为自己复仇,我中有他,他中也牵扯我,两人紧密相连相牵,梦中被算计的饮恨和含憾而逝,让他感同身受一般恨极切齿了起来!

两种情绪叠加,裴玄素对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人,真的恨意攀升到最顶峰!

沈星有些愣,但裴玄素冲她用力点了点头,她不敢置信,但他下一瞬俯身重重亲吻了一下她的唇。

唇齿撞在一起,力道有些大,两人都尝到了一点血腥味儿。

裴玄素喘息着,用大拇指摸索她的唇和今夜红肿的眼睛片刻,良久,才放手,“我们要进城了。”

沈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一刹有些哽咽,仰头望着身边的男人,她的爱人,她不禁紧紧抓住他的手,裴玄素立即反手和她十指紧扣。

沈星眼睛还有方才的泪光,但下意识她露出一点笑,又哭又笑的动容,她的心真被这个男人塞得满满的。

沈星说:“我们一起努力!”她充满了干劲。

“嗯!”

裴玄素侧头看她,黑夜里,沈星那双盈盈杏目倒映着清晰的两个他。虽然知道她心里不仅只有他,肯定给那人留下一块小小的位置,但他释怀之后,奇异的不再介意了。

人有过去,他也有,沈星在此刻和今生以后都捧着一颗真挚心爱着他,两份感情并不同时存续,对他的感情也独属于他,那人已经过去是前任,那就足够了!

裴玄素该感激他的。

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今天也挽救了他的感情。

裴玄素俯身,亲了她的唇一下,片刻分开,两人手牵手,快步下木楼梯,往底层冯维等人已经张罗好的调整装扮房间去了。

之后,一行人迅速进城。

……

京畿西南远郊,燕回山的北麓山脚。

月光还在幽幽洒下,徐妙仪已经去世了,那银纱皎洁美丽,可惜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今夜的星月光辉。

楚淳风紧紧抱着她,他悲恸痛哭,心肝五脏在这一刻哽痛到了极致,整个人天旋地转,连儿子跑过来扑在他和妻子尸身上他都没有感觉得到。

后方高子文立即安排人去追闪身冲上山的徐延几个以及裴玄素一行大部队。

可惜都没有结果,徐延几个早有准备,放出楚文殊之前叮嘱他已经退后十几丈,一人在高处往哨保证楚文殊安全,其余人狂冲进山林,楚文殊哭着跑出去之后,很快无踪。

而高子文冯渊等带着人狂追裴玄素一行一阵子,只可惜后者动身更早,早已远去,没法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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