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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素的性子其实自私又霸道。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老天爷可能很不喜欢他。

他这辈子,从小渴望竭力想得到的,他都得不到,或者不完整。

母亲,母亲憎恨他,他这辈子嘴上不承认但心心念念却都未曾拥有过她的爱。最后昙花一现,也根本不纯粹。

如果大哥也在,只能二选一,想必母亲会让大哥活而不是他。

其实他心里也很明白,母亲肯定有让他照顾大哥的因素考量,才做出那个选择。

因为大哥一个人绝对是活不下去的。

而他这个极善伪装的悖逆儿子,不得不承认足够强悍有能耐。

父亲,父亲爱他,也爱哥哥。

父亲还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他也爱他治下的百姓子民,往往会在外务上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极力腾时间,但其实分给他的也很少。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小小的他抿唇过,为什么别驾陈伯父或刺史梁大人等等总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而他父亲为什么总是那么忙碌。

渐渐长大,他理解父亲,也投身父亲之志,但那些小小的他拒绝奶母抱哄,自己孤零零抱膝坐在床上长久望着窗外的院门等待父亲的时光并没有因此消失。

可再后来,他连父亲都没能留住,他是死得那样惨。

再到哥哥,哥哥真的很好,可惜,可惜因为他那个毕生难忘午后的一个调皮提议,哥哥成了一个长不大的痴儿。

他惊才绝艳,三元及第状元郎,大燕朝第一人,想着报效家国,承继父亲之志,也是他之志。

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皇家。

他也一度深得帝皇的赏析和栽培,将要鹏程万里。

可偏偏最后却“阉割”进了提辖司,走上一条正常人难以想像的崎岖道路,发现这种种的血腥丑陋真相。

最后,最后就是星星了。

多么的不容易,绝境艰难之中,他可以仰望到一线光明,并且伸手抓住了它!

那些孤冷凄清的夜晚,有这样一个人偎依在他身边陪着他,她和他狼狈牵手奔走在城池的阴暗小巷里,和他夺路狂奔,他一路生存的挣扎之路,种种沉重的惨痛打击和负重前行,都有她的温柔陪伴和鼓励。

他何其有幸,他可能花光了毕生的运气,才最终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了她。

与她携手。

她在他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可偏偏到头来发现,他还是没法纯粹得到她,有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融入他的血肉之间,他根本没办法将他和“他”分离。

人世间最愤懑之事莫过于此!

他亲人几乎都死绝了,他只有她了,可偏偏他和她之间,要硬生生插足这么一个第三者!

裴玄素胸膛剧烈起伏,他这一刻真的恨不得把那个老东西从梦里掏出来一把撕碎!

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是现在,他下手往往又狠又厉,让掌下敌手没丝毫挣扎余地,薄唇轻掀,决定生死;遍地血腥尸骸,他眉头都不会动半分。

他不是个好人!

裴玄素自己也很清楚。

他这辈子早就和好人沾不上边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不择手段的冷血权欲动物。

只是猛虎尚有柔软之处,裴玄素这辈子的柔软地不多了,沈星就是他藏在心里最软的那个位置,嗜血猛虎笼头上的那条缰绳。

此时此刻,阳光明晃晃刺目,裴玄素心里硌得难受极了,不断深呼吸,他明知道不合适的,但他真恨不得立马跳起来把炕几掀了,以此表达他快井喷一般的情绪!

但她偎依进他的怀里,此刻正搂着他,掀炕几势必同时把她掀翻,他下意识就不肯。

这顿了一下,就掀不起来了,但胸臆间一下下鼓胀叫嚣井喷的情绪还在翻滚。

两种情绪交织,理智情感和情绪,他一刹那僵着,情绪拉锯身体不知该如何好,呼吸非常粗重。

但好在这个时候,不用他想了,半旧的舱房门外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避免了他在不对的时候做出错误的情绪选择。

船上烧水不易,第二趟的洗澡水才刚烧好,冯维带着底下抬着大桶的水桶等房伍等近卫,正等在门外。

刚才裴玄素洗脸,房门上了栓,冯维和守门的孙传廷也心里有数,没有奇怪,也没直接推,先在外面敲门。

怀里沈星低头抹一下眼角,忙从他怀里起身,去开门,让冯维等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放进隔间去。

踢踏匡当,七八个人鱼贯进来了,但大家似乎隐隐从端坐不动神色淡淡的督主大人身上嗅到什么,不约而同悄悄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动作,把东西放好,赶紧出去了。

冯维回头看了一眼,沈星有点衣衫不整,她躲在屏风后,站在另一个窗畔,他看不到什么,只好也出去了。

裴玄素被这么一打岔,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情绪还在,但裴玄素很明白,这是最不合适谈这个话题的时刻。

救沈星二姐二姐夫前夕。

救援若成功,明日将是沈星两世所求魂牵梦萦喜悦到能痛哽咽的时刻。

他若此时让她心情不好,那绝对会成为毕生遗憾。

更重要的是,如果受两人争执的情绪影响,导致明日出现什么失手的动作或判断,造成了什么失之交臂的负面后果,那可绝对不是沈星或裴玄素能够承受的。

别说沈星,裴玄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该恨死自己了。

他这辈子的惨痛遗憾已经太多了,他不能再给自己制造一个。

否则他就别怨别人了,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彻底冷静下来了。

床头还有身男装,沈星低头小心把纸笺折叠好放进内袋,呼了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跑到床边,抖开衣服看看,棉布黑衣劲装,料子一般,但大小应该合适。

她跑进隔间把衣服放好,又出来,细声:“你去洗吧。”

“嗯。”

裴玄素强撑个笑,下地站起:“那我去了。”

他把门窗都拴上,撩起门帘进入隔间,脱去衣物坐在浴桶,不禁呼了口气,浑身四肢百骸被温水浸透,舒爽感从身躯直窜天灵盖。

但身体舒服了,但心并没有,裴玄素年纪比沈星大不少,他亦是刚强冷硬的性格,但诸般强烈的情绪之下,他心底是藏着一些委屈的。

那种种翻滚的情绪被理智时间和这温暖的浴水给慢慢压了下来,心底那些委屈就慢慢浮起来。

就像小时候,他倔强,昂首抿唇,心底却是怨怪着母亲生了他为什么不爱他,难道他不是她的孩子吗?

水不很热,室内没什么蒸汽,阳光自隔间的小舷窗的窗纱滤进来,投在半旧的船板上。

裴玄素靠在桶壁,双手分开放在桶沿上,斑驳的阳光在他面前水面上晃荡着,他却不自禁侧耳去倾听房间里的动静,意识到这个动作,又负气,狠狠一拳打在水面上。

水花四溅,哗啦啦洒在地板上。

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很在意,他发泄一般做出很大的动作,水哗哗洗出一地,但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

——要是平时,沈星肯定就会跑过来问了。

可今天沈星都不理他!

裴玄素生气,又急切,甚至还有一点慌,她在干什么?该不会又想那个老东西在出神吧?!

真的气死他了!

裴玄素以龙卷风一样的速度迅速洗好澡洗好头,再也顾不上泼水了,一跳出来,匆匆擦身套上衣物,头发披散胡乱抹几把,连妆都顾不上描,满腔愤怒和焦急冲出来。

一室静谧,沈星早就睡着了。

她确实看那张纸了,但她太疲惫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榻上,头枕着手臂,睡熟了,眼下淡淡的青痕,那张纸压在她纤长的手掌下面。

裴玄素直接抽出那张纸,把它恶狠狠撕了个粉碎!

他在榻前踱来踱去,可终究是舍不得,沈星这个睡姿很不舒服,他心里难受,却最终还是俯身,小心翼翼抱起她,不惊醒她,小心把她放到那头床里侧去睡。

他坐在床沿,抿唇把妆描了,盯着小靶镜里头那张几分阴柔又艳丽凌厉非常具有阉人特色的轮廓和面庞,他真的恨死这张脸了。

把靶镜扔在地板上,他披散长发,趴在床外侧的枕头上,看着沈星微微张开一点唇脆弱无辜沉睡的脸,他有时候也真恨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的难受!

裴玄素重重亲一下她的唇,惩罚一般用力啃咬了一下。

接触到那片柔软,心里却一酸,差点落下来泪来。

裴玄素眼眶突然发热,他用手掩住眼睛,半支起身,哽咽了半晌,才把这突如其来的泪意给硬忍下去。

其实想了这么多,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和烦扰,全都因为爱着她。

裴玄素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深深爱上一个女人。

简直痴了一样,挖心掏肺,入骨入髓的爱。

可能爱中,还夹杂着很多其他的情感。

但在她答应和他好那一刻,统统都汇合在一起,化作满腔浓得化不开的爱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至有意识想去追根溯源时,已经是身体血肉骨髓的一部分,特殊的经历,造就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感。

裴玄素年少时,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和爱人。

但从来没有一个形象,会如此贴合她,贴在了自己的肺腑和血肉。

裴玄素年少时,真的从来没想过。

正如他从来没想过会遭遇家变后的这一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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