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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了东提辖司裴玄素的值房大院第三进的起居室,拉锯一天相当累人,躺下没一会儿就相拥睡过去了。

睡了没多久,裴玄素却又陷入了那个断续的梦中。

第一个画面,眼前一灰,他来到了一个硝烟滚滚巍峨城池上,战事才刚刚尾声,奔跑追逐残兵的,城头上下将士尸身倒伏,焦黑残火处处,旌旗东倒西歪。

镜头突然拉进,整个城池最后一处还有剧烈喊杀声箭楼之下,戛然而止,那个红披猎猎的孤傲身影,战直最后一刻,浑身浴血,最终重重倒在地上。

和他身边紧紧环绕了十数人一起先后到底。

这个红披赭甲让人闻风丧胆的阉宦,杀得敌军兵士都心生胆怯,箭楼已经没有动静,尤自紧紧握着长矛对着那个方向,不敢上前。

秋风猎猎而过,染血旌旗无力而动,整个城头血腥残破一片。

裴玄素的感官,这一刻和画面隐约接通了。

他感觉到心脏的剧痛,冰冷的钝感,那个人环视身边先后倒地已经死去或将死的心腹,最后望向西北的方向,那是预设中冯维护着沈星离去的方向。

枭雄一生。

病如影随影。

最后随着血液流出体外,失温冰冷的感觉,他感觉那种入了他血肉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沉感觉,随着血液涌出,一并冷却减轻,他难得轻快。

钝钝的剧痛,但他不在意。

他慢慢环视身边,喉结滚动,最后竭力望向冯维等人带她走的方向一眼。

最后一眼。

他想,她能过上喜欢的日子了。

垂死前,最后一丝慰藉。

想起那个气愤恼火过,却不知不觉心软,被背叛后一下子沉默黯然,和他百般撕扯纠缠都依然尚目光清澈一如初识的人。

深深篆刻在他心上的人。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了,心脏像是被抓住一样。

但渐渐神志涣散,呼吸不上来了。

他最后哽咽,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抓住甲胄,右手腕自从戴上就从未脱下的沉香念珠串染满了血,贴在他的心脏血肉上。

阴冷半生。

唯一羁绊。

他是真的真的舍不得她。

……

画面一阵抖动,突兀翻转。

夜色深沉如泼墨,战船上、营地上,火把如同长龙,南方的风潮润,吹散半空硝烟,空气要比上一个画面清新的得多。

这是门阀之乱,被重重包围孤军决战的前夕。

那个人年轻许多,一身艳红如火的飞鱼赐服的披风下穿着玄黑重铠,倏地转身,将士无数,他眉目冷戾了凌然。

窦世安重伤,被他险险救回!

十军大战,明太子背后操控,多重的提前准备,朝廷平叛中军被仓促包围,前生的那个人,他思索忖度一刻钟,当机立断采取借东风、反策应之战策!

把大军派出去七成,他以身作诱。

最终成就了足以写进历史惊艳到极点的背水一战!

全歼敌军主力,火烧连营,追溃敌一夜百里,擒杀十一门阀的家主,手刃夏以崖!

他重伤,却一剑刺进对方的咽喉!

鲜血喷溅,他满头满脸。

他痛快极了!哈哈大笑,如同泣血般的狂啸。

裴玄素感同身受,当“那个他”把长剑深深刺进夏以崖狰狞面孔下的咽喉那一刻,他难以抑制的浑身血液上涌,只恨不能画面中那个人就是他!

手刃仇敌的痛快,他恨不得冲进去也狠狠刺上无数剑,让夏以崖这个狗东西死无全尸!

那个人也确实那么做了,狂啸般的泣血大笑声陡然一止,“他”厉喝:“将这个狗贼大卸八块,焚尸椴灰,扔进湖里喂鱼!”

沙哑充血的声音,砂石磨砺过声带厉鬼一般,阴柔几分,阴恻恻狠戾。

那个人重伤,他躺坐在滑竿上,撑着亲眼看了这一切。

熊熊大火炙烧残尸,这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

那个自卑自傲,运筹帷幄绝境崛起权倾天下的惊艳权宦,却又病又恨戾。

从进去西提辖司后,他从未断过服药,面目全非的一生。

很多狠戾到极点的画面混乱闪过,但同出一源、过去父母是同一个、家变惨况一模一样、没有沈星那大概就是他的经历。

裴玄素看着这些飞快掠过阴暗如影随形的画面,他没有办法不为之涩然,动容,动魄惊心,心潮起伏。

“他”的一生,惨痛到如此的境地。

阴郁沉沉,冷戾,如同永远阴暗潮湿的冰冷角落,“他”需要长年服药来压制病情,那种站在太阳底下都经常感到阴沉暗鸷的情绪。

每每让裴玄素梦醒之后得很久才缓得过来。

难以想像那人是怎么活过来的?

但今天,裴玄素终于得到了答案。

因为那个人,遇上了一缕阳光。

阴暗画面翻到最后,却突兀亮了亮,似在记忆中小心搜寻,最后找了一个尘封已久,连当事人当时都没有在意过的画面。

那个一个青葱稚嫩的小姑娘,蚕室后的养伤昏暗排房里,那个年纪很小的少女,挑着竹编的食篮子,揭开盖子,把一份有肉有菜的饭食放在他面前,还有伤药退烧药。

昏暗的陋室,只剩下几个人没死也没伤愈,在熬不过去的边缘挣扎。

有点天光漏在小姑娘的脸上,萍水相逢,她小心翼翼对“他”说:“坚持住,或许就好了呢,总要活下来了,才有以后。”

后续他活了,但却没好,反而遭遇了更多惨绝人寰的事情。

再重遇一刻,她已经长大了,而他遭遇明太子真相、亲手误杀家人、义父的惨死,早已经面目全非阴鸷暗沉,对躺下那个跪着哭求的少女更多只有冷冰冰的审视。

一直到靖陵惊变!

大水汹涌沿着墓道冲涌,所有人掉头狂奔,多次遭遇奔涌的水流,最后仅剩下不相熟的他和她。

那个少女,他并没有理会,阴沉着脸往前疾冲厮杀,她跌跌撞撞在后面自己跟着,也拿着匕首和袖箭补刀。

全程没有交流,他冷漠如斯。

最后石闸落下,他左腿剧痛扭曲,那一瞬意识到救治不及时他会残废,残废的阉宦还能干什么?!皇帝不会用的,彻底退出舞台,一切都没有了!

那一瞬的阴暗恨意,他挣扎爬起来,他却绝望地发现,一个他的人都没有。

墓道封死,就算他的人及时脱身,也基本没有及时找到他的可能。

那一刻他蜷缩在闸门之侧,剧痛,恨意,暴戾阴暗绝望到了极致!

可那个他一路上都没理会过的少女,迟疑一下,却跑过来询问他,得知需要及时就医,她赶紧去找人。

她从他身边过去,他甚至当时没想到她会回来。

青稚少女,瘦削,惊弓之鸟,居然没跑,以为她找人是借口,结果竟然不是。

她找不到人,跑回来,犹豫迟疑,竟然要自己背他赶下山。

她居然还真把他背起来了。

一路上摔了无数跟头,头崩额裂,鲜血流了半脸,但跌倒的时候还是先顾着他的腿。

那天午后的阳光从密林枝叶间漏下来,她听见野兽嚎叫会害怕,事实上她全程都害怕和很吃力,深一脚浅一脚,跄踉跌撞。

他的腿在一下下摇晃中剧痛入骨,他喘息很重,但她更气喘如牛,那个阳光斑点晃得人刺眼,剧痛和汗流浃背的狼狈让人记忆都有些模糊的午后,他伸手摸一下她从额头流脸颊的血,喘息着,不知想恨还是想笑,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傻子!

她也没本事给弄东西吃,从早上到入夜都没吃的,她最后只找到些半青不红的地莓子。

她还想走远一点捡几个鸡蛋,但他立即把她喊回来了。

就这么个傻子,居然跌跌撞撞,赶在伤重难治之前把他背下了山,摔了这么多的跟头,居然没把他的腿摔得更严重。

最后,两人终于和上山搜寻他们的心腹手下汇合,那个叫徐芳的一见她满头献血,吓得大惊失色。

而他立即接受了治疗。

正骨接驳的剧痛,他咬牙抽搐,嘴里是酸甜涩涩的地莓味道。

那半生不熟的酸涩味霸道得很,吃了几剂苦药都还残留在,自此开始了两人纠缠的半生。

后来宫变,明太子抓住机会欲将这些敌党和杂碎扫清。

她飞奔,苍白的脸色,徐芳他们先后引走敌人,剩她一个,他们迎面遇上,她撞在他的身上。

他倏地停下脚步,盯了她片刻,吩咐其余人匆匆领命奔出,他掉头,她愣了一下,急忙跟上去。

他打开一个地道口,把她扔进去。

那地道底下有水,浸没膝盖以下,青苔极滑。

落地之际,她替他挡了一下,急忙问他的腿?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没好全。

他淡淡道,死不了。

抬眸盯了她一眼,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加了句:“要不,你等着给我包扎换药。”

她连忙应了。

本意是让这女人好好待着别乱跑。

可她答应了,就一意在那等着。

她明明知道东西提辖司大把的好大夫,但她应承了,就抱着药待在那里。

像个小傻子一样,站在地道口等了他一天多。

一天多下来,他的腿隐隐剧痛,竭力控住局面,神熙女帝垂死又救了回来,没有驾崩。

他想起她,最后回头去看了眼,她还在哪儿站着,他答应帮助徐芳他们她就松了口气,从这里往上其实就到莲花海,能上去,但她傻不愣登在等了一天多。

他站在地道的水渠里,看着这个目光清澈有点怯、又硬撑着跑来入局,傻傻背他下山,又在这里等了他一天多的少女。

他还真把腿给她包了。

她搂着药蹲了一天多,带着体温,认认真真,居然包得很好。

后来,有次在山坡翻滚着,两人有了第一次无意擦过的吻。

日夜积累,那阴沉暗戾如铁石般的心,竟长出一条缝隙,他终究悸动中生出了一些希冀。

可董道登之死,桩桩件件指向她,从暗自升温到如坠冰窖,他沉沉的阴戾,两人爆发尖锐矛盾,分道扬镳。

后来几番分合。

直到明德帝驾崩前夕,费尽一切心思竭尽全力给他一击!那时候她已经投奔了她的姐夫,两人敌对的。

他重伤昏迷在山坡下,她最先遇上他,两人那时候熟悉又恨仇不少,本应她至少应该拿他的命去换个郡主都得。

两人敌对,一匕杀了他才对。

可她最后拖他避到密林里,又伪装后用荆棘当篱笆,花光身上的伤药,内衣全部撕尽,才勉强给他止血包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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