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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并不长,说了不几句话,牢头就打开铁门催促要离开了。

沈星扶着铁木栅栏踉跄走出来,再回头,两间牢房黑黢黢的,她已经看不到里面了。

沿着阶梯穿过一道道精铁狱门,呻.吟痛哼声此起彼伏,她先是走,后来小跑起来,顺着阶梯一路小跑上去,心跳咄咄,嘴唇火辣辣的痛。

沈星带着云吕儒驱着马车出去了,空荡荡大理寺大狱西侧门外,远处坊市长街人声喧哗,今日天清气朗,夜空无垠漫无边际。

她却觉得茫然而彷徨,心好像踩不到实地的,一是裴玄素和东提辖司大家目前这即将彻底滑入深渊的艰难处境,他说不死是真的吗?

一方面则是他的告白,其实也不算毫无预兆,只是这段时间,她也根本顾不去想了。

此情此景,空茫茫的天空随着风向她压来,她心头乱哄哄空落落的,纷乱如这夜风如鞭的晚上一样。

怎么会这样?

徐芳他们守在巷口,一见马车和人,立即迎了上去,问:“小小姐,云大人,怎么样了?”

沈星甩甩头,用仅他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

她强自收敛心神,在侧面稍等了一会,没多久裴祖父的薄棺就用板车运出来了,她让徐芳上前交涉,很快带走了裴祖父的棺材。

板盖还未钉死,震了几下就露出来了,瘦小老头躺在里面,一头白发,比在宣平伯府见的时候佝偻苍老了很多很多。

她心里不是滋味,打起精神,吩咐由徐守负责,在外城找个合适的宅子稍稍停灵,等明天早上没人注意了,就送到东郊裴家那块墓地安葬。

马车让给裴祖父了,她翻身上马,驻足目送徐守驾车拐进小巷之后,她匆匆收回视线,快马赶回西提辖司。

她告诉的赵关山,赵关山霍地站起来,那在她面前淡定富家翁的姿态彻底装不下去了,大喜过望,压低声:“他真的这么说?!”

沈星点点头,“嗯,是真的。”

赵关山急切在室内踱步,又喜又强压着急:“别急,咱们都别乱动,咱们等着,咱们等着!”

沈星点点头:“好,义父我知道的。”

她从西提辖司出来,去了外城,找到了徐守,给裴祖父上了三炷清香。

她驻足灵堂,心里默默祈祷: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裴玄素一切顺利,能卸罪脱身吧。

不管怎么样,她希望裴玄素能好的心是没变过的,不管前世和今生。

站在灵堂里,她不免立马想起了裴玄素那个“未亡人”。

她抿了抿唇,动手给裴祖父烧了一墩纸钱和纸马纸屋等物,在宵禁将至之前,赶回了内城她家。

回到家中,裴明恭还没睡,她强撑着笑脸和他说了几句,又带他对着天空遥拜,上了几炷香。

之后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烟火的和牢狱的味道都洗干净后,她一身素白的寝衣,坐在妆台前,黄铜镜中那个眉眼渐渐长开的女孩,唇被啃得嫣红,左边嘴角下唇的破损尤为显眼。

苍白疲惫的面庞上,菱形红唇被蹂-躏过的痕迹清晰。

她啪一声撂下铜镜,抿唇往床上去。

当夜,沈星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前生最后一次和那人亲近的那个晚上。

褐黄泛金的锦缎床帐笼罩,但床沿的两幅帐门帘子并没有被放下来,一盏烛台放在床前不远的小圆桌上,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孔。

那一夜是在攻城之战的前几天,战况很不好,在那个沉甸甸氛围夜晚,她也没推拒,两人一整夜都在一一起。

他宽而遒劲的肩背肌理分明,半昏半明中,他和她舌-吻,她嘴疼快喘不过气,但那时她已经隐隐嗅到不祥,她没说什么。

他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昏明交加躯体厮磨之间,他摩挲了片刻,终于她睁开了眼睛,一半阴影一半烛光,他的高挺的山根鼻梁和锐利的眉目在极之显眼,他汗湿鬓角,那双凌厉丹凤目用一种暗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如果可以,我死也不放开你。”

暗哑的磁性,带着那人特有的阴沉而微冷的嗓音。

钻进她的耳朵里。

沈星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躺在床上,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微雨,她趴在衾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醒来之后,那人阴柔而锋锐的眉目和那双幽深晦涩的暗黑瞳仁,清晰得好像还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侧头望了一眼床上,衾枕浅杏凌乱,那人并不在。

……是啊,他已经没有了。

沈星用力闭了闭眼,她喘息着,捂着心脏位置,半晌,才慢慢松懈绷紧的肩膀。

她今天也忘记放帐门帘子了。

沈星支起身把两幅帐门放下来,黑暗里,她坐了半晌,这才慢慢倒回床榻上。

……

大理寺大狱,三层重牢最深处。

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裴玄素双手仍有些微颤。黑暗中,他和韩勃一站一坐,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彻底听不见了,闭上眼睛,隔壁墙后的呜咽声还在,他两种情绪夹击冷一阵热一阵,表情仍有些狰狞。

韩勃拿篮子盖丢他,咀嚼的声音:“你不吃我吃完了。”

裴玄素长发披散凌乱,赤红沾血的赐服和沾满干涸泥点子的黑色长靴,他瞥了眼盘腿坐在栅栏隔壁的韩勃,阴沉着脸走过来坐下。

黑黢黢气味腌臜的牢狱里,斯索的陈腐稻草声,裴玄素父母身死那段时间什么肮脏地方都待过了,环境毕竟不能影响他,对他巨创的是心理上。

他第一时间先在包袱里找出老刘药丸的瓷瓶,连续吞服了几丸,粗喘着放下水囊。

他连续十多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胃部一阵烧灼般的绞痛,药丸空腹入胃刺激下这种绞痛越发剧烈起来,连整个心肺和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般的剧痛。

他扯过竹篮,黑黢黢的牢狱里,菜还剩下两个。但不管韩勃端过去放在他那边的几个,还是这两个,都是他爱吃量大又管饱且好刻化的,除了撒掉的那瓮子羹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水囊,装了稠的肉粥。

粥熬得很黏稠,米都熬成了油,肉剁成很碎的肉糜,他直接喝就行了,暖胃又好克化。

即便他疼得什么都吃不了,还有这囊粥和那瓮羹。

裴玄素打开篮子一看,他不禁仰头,忽涌出一种热意在眼眶。

阴沉沉的内心,阴霾分开,分出一点微光。

裴玄素勉强压抑着情绪,先把水囊的粥都喝了,还有那半瓮子的羹,之后又勉强吃了一点主食和菜。

他把剩下的连篮子一推,推到韩勃那边去了。

裴玄素慢慢栽下,躺在黑暗里的旧草上,他头顶就是方才被他划得连短匕都崩断的墙壁,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深达半寸的划痕。他牙关紧咬,表情有些狰狞。

韩勃这些天饿得狠了,嘶嘶索索几乎把饭菜全吃完,剩下的拨到一个碟子装回篮子里,他凑近铁栅栏,抬眼环视黑黢黢的牢狱,侧耳倾听,这才极小声说:“你有把握吗?”

裴玄素喉结动了下,他声音有些嘶哑:“八成。”

那天邓呈讳自崖下折返,除了是山岗惊讯之外,还给裴玄素带回来了一则重要讯息。

——他们先前,在大公主楚元音那里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除了邓呈讳以外,同去的其实还有杨慎。同时裴玄素当时极度紧绷之下,杨慎带来的人是在外面随时待命的。

但杨慎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人认识,也没有知道他的。

裴玄素历来有备无患,他当初在大理寺狱也顺手发展了几个狱卒当人手,没想到还这么快就用上了。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是有消息来源的。

再加上方才询问沈星的确定。

——刚刚出事那几天,他把握最多五五之数,但后续冯维他们一直没有异动的话,那几率该是往上升的。

现在就差,人能不能熬到开口说话了。

如果不能的话,那他只能从他原先放的那几个狱卒下手了。

但,裴玄素不禁紧紧攒拳,那就代表他什么都没有了!从今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高居万人之上。

换了哪怕去年,他宁死也从未想过这个方向的。正如当初高烧濒死醒后,沈星小声劝他,要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他却毫不迟疑一头扎回宫里,冒着随时暴露非阉人的身份身首异处都要回去。

裴玄素服了药之后,胃袋绞痛和体内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不适感终于稍微好了一些。

他闭眼眼睛,想起当初医馆的偏房里,那个晶莹剔透稚气有些怯怯的小女孩,和今日长大了很多在外替他不顾一切奔波、刚才含着泪说到他替收葬从今以后替他祭扫父母照顾兄长的妙龄少女。

人还是那个人,清澈的眼眸还是那双清澈眼眸。

微雨纷飞中,黑暗的牢狱中,她的美好从来未曾改变。

要说裴玄素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沈星所为,他明明让人百般阻拦,可偏偏她还是做了这么多。

连一直眷恋的大姐和徐家都彻底断了藕断丝连转投的可能了。

这样的一个人儿,就像长在他的心坎上那块肉。

他又怎么割得去。

撕扯到了最底部,这一份情感死死扯着,他终究是舍不得死了。

裴玄素很煎熬,身体上精神上的,但思到想到的最后,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个人,牙关用力咬着,按住心脏的位置。

……

次日,沈星就收拾一下,正式销假去上值了。

她强行收敛情绪,把属于她跨院和新拨来的人手都先看了一遍和勉励了一遍,大家雄赳赳气昂昂,大声应是,一群精神响亮的女声驱散了监察司大院沉沉多天的氛围。

值房内的赵青也不禁按额,深深吐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淡笑。

她拿着马鞭,快步走庭院,对沈星等人道:“走吧。”

皇帝大行,在京所有人军民国孝二十七天,期间东都六品以上文官武将非必要戍守城禁宫禁的,每天早中晚各三次,至两仪宫哭灵一次——这还是因为神熙女帝因国事传召下过圣旨的原因。

不然他们这二十七天,天天一整个白日都得在那哭。

沈星她们的官服外面套上孝服,三山帽簪上百花,一路步行到两仪宫大广场。

她跟着赵青上前跪拜哭灵的时候,明太子早已经到了,正跪在灵柩右下手的首席蒲团之上,他对面是大公主楚元音和小公主及四岁的小侄秦王侄子。

楚元音一身重孝,揽着妹妹和侄儿,她垂着眼睑咬着牙关,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抬眼去看对面的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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