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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面的夜风乍暖尤寒,饱浸潮润水汽,裴玄素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说出口了。

他确定,她肯定不会仅有一点隔靴搔痒的疑惑了。

他却热泪盈眶。

像是个渴爱已久的旅人,终于踏出通往目的地的那一步。

不管踏上去会怎么样,他都可以争取,但他终于迈出这一步了。

让她知道了。

过去种种在眼前翻涌,蚕房小小的脸,细声细气,温柔腼腆,牵手飞奔惊惶哭泣,还有高兴的,开心笑了,一桢桢在眼前翻飞。

他有点喜极而泣,又有点泪目,用力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飞奔。

让衣袂猎猎,在风中翻飞。

裴玄素有微哽,但更多的是开心,只是没想到的是,情绪很快急转直下了。

赵关山已经返营了,接过裴玄素的整肃后的名单结果,裴玄素这才得以抽空去稍看了看沈星。

为了方便徐芳等人照顾看护沈星,梁喜那边也是,两人是在监视圈子以外的护军边缘区域营帐。

整个护军大营和皇太子銮驾所在的监视区域,都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传讯者而风声鹤唳。护军区另一头是整个改制钦差随行团的扎营和办公区域,那边也被这个消息震动了,非常复杂的人马组成,当场就有几乘快马往总府和东都方向疾奔出去报讯了

两仪宫的人给已经先行一步前往虎口关总府的大皇子楚治高子文等人传讯,门阀那边也是。

中立派和开国勋贵涌向銮驾,要求面见皇太子殿下,在外围就被羽林军和赭衣宦卫强势挡住,正吵闹推搡,窦世安头大如斗声嘶力竭,乱成一锅粥。

裴玄素飞马而过,迅速回到监视区另一边边缘的休歇帐区。他疾奔到赵关山的营帐之外,还未下马,就见专门奉命等待他的陈英顺在帐门前急切的徘徊着。

在场不乏赵关山的亲信,大家此刻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焦战栗,裴玄素见状神色不禁一沉。

“怎么回事?”

他迅速翻身下马,陈英顺飞奔而来,后者满脸被骇的震动:“督主抓到那个人了——”

……

黢黑的夜,深沉如同泼墨,吞噬一切般的湿润黑色。

大河的风呼呼狂吹,树枝杂草帐篷帘子在张牙舞爪乱舞着。

赵关山在外面追了一路,那人显然有人接头,已经不见踪迹了。

他立即掉头,返回营区就接过裴玄素手里的那张新鲜出炉的名单。人都在,没有一个缺的。

那人赶在清点之前及时赶回来,混回去了。

但裴玄素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名单整理得异常清晰,事发时原地站岗肯定没有问题的;去吃饭或解决个人二便问题轮了出去的;最后就是岗位在銮驾最近圈的核心位置,最有可能为明太子传递消息的。

最后一个,无一不是裴玄素和赵关山的心腹,而且副提督号头官掌班领队占比非常之大。

而最后两条交集,出来了十几个人名,甚至连韩勃梁彻张韶年朱郢等人都赫然在列。

赵怀义和何舟顾敏衡正在外面,当时他们是跟在赵关山或裴玄素身边的。确定没有问题的,三人正在帐外一个个把人叫来,询问并让他们提供不在场的人证,他们再去核对,先初步排查一遍。

不管是问的,还是被问的,个个都神色凝重,三两相顾,这个人究竟是谁?!

外面吵吵杂杂,问声答声断断续续,沉沉夜色一盏灯。裴玄素刚才连灯都没顾得上多点,赵关山就坐在桌边就着一盏孤灯细看名单。

他沉默着,目光睃视最后这十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赵关山的反应比想像中还要迅捷,毕竟这里都是曾经或现在跟了他多年的人啊!

他率西提辖司已经十多年,再往前还有十几年,他旧事前情和这人的熟悉度异常地高。

他的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人名之上。

不断被风吹动的褐色帐帘突然被撩起,一身深黄蟒袍赐服两鬓微银的赵关山脸色沉沉站在帐帘之外,这一刻,平时乐呵呵的笑意的已经尽数褪去,他带着人快步往最左侧的营帐夹道疾步而去。

“去把吴敬梓给我拿来!韩勃你亲自去——”

赵关山肃着脸喝了一声,韩勃一愣,他唰一声抽出长剑,带着人飞奔去了。

赵关山已经一步跨进吴敬梓的帐篷之内!

——吴敬梓,西提辖司四大号头官之一,正是当年赵关山挑选了他而后带到神熙女帝面前过目后,之后一直由吴敬梓负责率着宦卫在宾州行宫联合寇氏以及女帝亲信的颜征骁果营,三方一并严密看守着并州行宫和被幽禁的明太子的人。

梁喜详细形容了那个人的背影和高度,吴敬梓并对不上。

但赵关山早年是当个侦查宦卫的,他对搜索非常熟悉,他亲自动手,很快就在棉花软枕的内部,找到了一对垫肩,以及吴敬梓少了一双鞋。

——这个下雨天,大家配备的衣物药物和更换鞋袜不少,尤其长靴,一式五对,全部崭新夹棉,不透水保暖。

但吴敬梓的营帐里,只找到了三双。

他穿着一双,四双。

剩下一双处理掉了,吴敬梓还没来得及把补回来,以及把备用的垫肩处理掉。

赵关山真的来得太快了!他赶在吴敬梓的心腹替他处理好这些之前的间隙就来了。

不远处的吴敬梓,一见赵关山呼啦啦带着人直冲他的帐篷,当下骇得面色大变。

韩勃很快就擒住了他,吴敬梓皱眉骂着,极力镇定,飞速想着该怎么合理借口那对靴子和再度隐藏手上的伤。

他被韩勃粗暴拽进帐内,不大的帐篷没有点灯,黑乎乎的,赵关山深黄高大的背影就静静站在床前,他蓦地转身,眉目凌厉。

吴敬梓一眼瞥见了赵关山站的位置,和手上拿着的两块黑乎乎的垫肩,他当下心胆俱裂。

韩勃反手撕开他的袖子,仔细端详,搓落一小片皮状肤泥,登时露出了才被袖箭划伤的新鲜伤口!

赵关山俯身,眉目恨得狰狞,切齿:“本督待你不薄,陛下待你不薄啊,你——”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狠狠的垫肩扔在吴敬梓的脸上,他捂着手痛哭流涕,能被选中他当然是赵关山的铁杆心腹,也没什么大的性格弱点,比如好色暴躁等一个不沾。

但他却是豫南发大水的孤儿,沦落入宫,亲人死绝。明太子撒开网查,没想到最后却查到他,吴敬梓老母寡嫂还有个侄儿没死。

他最终没坚持住,从知道明太子重出那一天,他就心知不好了。

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家人还在外,明太子承诺过,哪怕将来有什么事,只有他闭紧他的嘴巴,他的亲人都不会有事,可以继续过寻常日子。

吴敬梓泪流满面,黑乎乎的帐内,他不敢对视,死死咬着牙关。

……

泼墨一般吞噬一切的深夜,裴玄素脸色大变,快步疾冲撩帘而入。

吴敬梓刚刚被拖出去,和裴玄素擦肩而过。

他瞥一眼吴敬梓,快步入帐,黑漆漆的帐内,他接过赵关山手里的垫肩端详两眼。

黑暗里,两人呼吸都很粗重。

赵关山后脊发凉,幽禁明太子的宾州行宫的三大看守之一是明太子的人。

他蓦地和裴玄素对视一眼。

“糟了!”

赵关山掩面,这些年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得马上上报东都。”

这个差事出了大岔子!

这是他工作上的重大失误。

他必须马上将此间情况上禀神熙女帝,并上请罪折子。

这件事情有多大?

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巨大的阴翳。

赵关山不敢耽搁,命人仔细再搜,他和裴玄素带着韩勃等人快步往帐外走去。

所有知情者,心都沉坠坠了起来。

黑色硬底长靴踩在泥水里,从外面到大帐,都是褐黄色的泥泞,铺了地毯的帐内早已被浸透了。

赵关山沉着脸提笔飞快写着,裴玄素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他从知悉吴敬梓的一刻,一刹那最先想到的,吴敬梓是明太子的人,那岂不是……明太子有机会出来!

就像一个黑色漩涡,陡然出现,将他的心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飞快在赵关山写好的第一封汇禀折子签上联名,一个疾步撩起帐帘,“孙传廷有信回来没有?”

——孙传廷这段时间奔波北地,几乎把赵家的宅子都跑得差不多了,还剩三四处,不过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谢青灵在安定州求过医,应该是在寿县、朱提县或安定州府城内。

孙传廷每看过一处,都会给裴玄素传讯汇禀,平均五六天一封。

上一封信是六天前。

算算时间,下一封信差不多该来了。

但现在还没来。

不过也还不算迟。

裴玄素命冯维,“把信都取出来了。”

冯维赶紧把贴身收着的信都掏出来,裴玄素飞速拆开重新翻看,没有任何异常。

但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这个方向能望见百丈以外的皇太子銮驾,金黄朱红色小房子般的车驾犹如一个庞然大物,无声蛰伏在这黑魆魆的春日雨夜。

夜色中,它被牢牢监控钳制,但此刻却像一个无声蛰藏的巨兽。

裴玄素心头有非常强烈的不好预感,他几乎立即下令:“马上命人出去,加派人手,北上去找孙传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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