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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大炽,照在青砖黑瓦上覆盖的皑皑白雪上,折射出大片刺目的金光,商铺林立的喧闹长街,人影幢幢,声音纷杂模糊,似远似近似假似真。

裴玄素单手收紧缰绳,速度稍稍放缓,他表面神情冰冷,一身染血红衣貂披杀气腾腾大批宦卫随扈簇拥相当骇人,实际脸却是僵硬的。

今天于他,不亚于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他当初在衙门突然中药,强撑着逃离沛州刺史府,被鹰扬卫协助抓捕归案,之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牢狱囚刑之灾,死去活来上天入地无门,重镣日复一日的摩擦血肉伤口多处见了白骨。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人的保护机制会刻意遗忘超了负荷的苦痛,裴玄素真的是凭借不忿的那口气和对父母的执念死活撑过来的。

之后拖回大狱反覆高烧,又被打入宫籍拖到蚕房受刑,父母尸身惨绝人寰的那一天。包括龙江案的过程,在进入西提辖司前的每一天,他都是咬着牙关才熬过来的。

他恨极了宣平伯府,他的亲祖父亲叔父亲兄弟们,裴家还没有分家,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可以说是这种不忿和恨意支撑着他走到前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一直走到今天。

在最初,他做梦都在想将这家人千刀万剐,一点点把血肉剁成肉酱,冲进下水道里,让他们死在最肮脏的地方永不超生!

可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个所谓的背叛,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提前商量好的并实施的。

他父亲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出了变故,才大房一家子人全部遭殃?

大冬天的,浑身战栗之际他不可抑制出了一身热汗,连善翼冠之下的梳得发髻都是湿的,北风迎面一吹,他又冷又热,脑海隆隆耳边嗡嗡,愤慨混乱悲怆翻滚难以形容。

不可能的,我不信。

他怀里的两封信似烫着他一样,裴玄素几欲反手掏出来狠狠扔出去,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一头一身的热汗,策马疾冲过了长街,他突然勒住,膘马长嘶一声沓沓前蹄落地。

街口朔风异常凛冽,呼呼伴着雪沫扑面扑身,在寒风席扑眼睛都睁不开的此刻,他仰面,深深呼吸,想呐喊想狂啸,他紧紧闭目,深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

裴玄素策马折返皇城,在朱雀门后的承天大街停了下来,他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朱雀门与中朝的承天门之间长达数里的皇城外朝,正是如今大燕中央的核心——三省六部内阁政事堂九寺五署十七监三十六府的衙署皆设在此处。

往来无白丁,大小皆官身,哪怕杂役宫侍都是挂名在各部衙和宫籍之上的。

这个大燕朝中央核心部署之地,昨日还平静一片,但今天已经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片。

神熙女帝下旨,直接把外朝东侧空置已久的东宫官厅设置为十六鹰扬府大案的稽查初审之地,不拘是谁,只要涉案,一律严查严审不待。

在常山王私兵案牵扯出十六鹰扬府的最初之际,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掀起滔天巨浪如斯。

“裴大人,兵部和吏部的卷宗已经大致清理出来了,人基本都在这里,你的意见……?”

东宫官厅已经满满都是人,大批羽林卫、神策卫、左右骁卫等亲军被临时划拨为专案的衙军之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奉旨组三法司联合执法。

为首的正是准备入政事堂的刑部尚书樊文英、御史大夫谢允卿和三院院首夏祈盛、卞元太、黄裳,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向敏中等人。

樊文英谢允卿向敏中正和裴玄素坐在东边的审讯大厅里头,内里挣扎辩解不断,但站在他们面前的官员初判定证据确凿的都已经直接去了管帽官袍,被卫军和狱军押出去打入大理寺和刑部大狱了。

顾敏衡在那边,梁彻也已经赶回来了,奉了裴玄素的命一并在两狱那边。

藉此十六鹰扬府大案的核查审判正式拉开帷幕,神熙女帝昨日没让裴玄素领旨出京办事,当然是因为他必须留在东都。

十六鹰扬府大案全程他都有经手,尤其是陆通船行和梵州,后期更是他亲自掀翻。因此案情具体需要他留京和三法司交接沟通,接下来的十六鹰扬府李江魏世南两位正副都指挥使押解入京,梵州的证据证人和嫌犯陆续抵京,这都需要他同堂协审。

至于两座鹰扬总府那边的稽查进展,神熙女帝已令赵关山押着人一并回来了。

另外,神熙女帝还下了口谕,若裴玄素在协审过程中发现什么疑点或隐瞒之处,他具有视情况随时追查的权利。

不但协审,还有监督追查之权。

裴玄素一朝上朝,紧接着又涉足朝廷和三法司的对重案的稽审判。

今天日头很大,大开的槛窗照进冬阳,东宫官厅很久不用了,初开有种陈尘的味道,但人走人出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消褪了。

樊文英神色复杂,那个殷红赐服身披紫貂的青年权宦正端坐在槛窗侧的太师椅上,面庞瘦削而阴柔,如雪般的肤色和艳丽摄人的五官和锐利眼神,他往那神色淡淡一坐,常人难压下的厚重熏然的朱色窗牖宫墙和炽烈冬阳一下子成了这阉人的背景色。

樊文英盯了那个年轻的红衣权宦一眼。两人的座椅相距不过一尺,大理寺左少卿卿向敏中和刑部侍郎张致桓等几人还得往后面坐。

他不得不承认,连他都对这姓裴的忌惮正视起来了。其他官阶低些的更是慎之又慎。六部朝堂这边厌恶又顾忌,正面的唾骂声一时却销声匿迹。

不知不觉,不得不重视起这个人来,再不复以往蔑视的态度了。

从俯视到不情愿的仰视屏息,就在这几天悄然发生。

裴玄素这两天带着他东提辖司的人在这稽审官厅大院来回进出,大家都不敢不当回事。

樊文英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官宦了,从太.祖朝到如今,想起现今朝局又看眼前登堂入室的阉宦,百般滋味,心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也先行羁押吧。”

裴玄素瞥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的两名清吏司郎中,他目光如电,感觉这两人格外畏缩,审审或许有惊喜。

现在吏部几乎清空小半了,樊文英翻了翻面前的卷宗,沉吟一下,“也罢,押起来了吧。”

他厉声:“把话说清楚了,没事就能回家,但倘若……哼!”

今天总算勉强把吏部的涉案卷宗大致理了一遍,明天还有兵部的,想到案情和朝局的复杂情况,在场官员个个头大如斗,但也顾不上多说,匆匆起身告退紧着去提审了。

具体的提审权不在裴玄素手上,他只负责监督,每个审房都安排了两个人进去,和监察司的人一起旁听,他挑了两个审房看了半个时辰,无声出来了。

冬阳的挥洒热量,连续多日晴天之后,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午后的东宫官厅大前堂外,安寂了不少。

裴玄素站在后堂穿出前堂的台阶之上,他接过贾平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丢门框侧的箩筐里。

斗篷金扣有点紧,他扯松了松。

冯维低声问:“主子,接着去哪?”

裴玄素都出来擦手了,显然今天是不打算继续再在官厅这边了。

去大理寺,还是六部那边?还是去给女帝陛下禀报进展?

裴玄素扯了扯唇,眼底毫无笑意,他淡淡道:“去大狱。”

冯维邓呈讳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但裴玄素已经迈步下了台阶,两人连忙跟上去。

身后呼啦啦一群宦卫随扈其后。

裴玄素出了东宫官厅的衙署大门,一翻身上马,他垂了垂眸,慢慢抬起眼睫,一扬鞭,雷鸣般的马蹄声声很快消失在横街的东侧。

……

这已经是查抄宣平伯府的两天后了,当天一天,次日第二天,今天是第三天。

裴玄素总算有空腾出手去大理寺狱了。

昏暗冷潮的狭窄狱道,一层层一间间木栅栏的牢房,老的囚犯,新的嫌疑待罪官员,一家大小,哭声震天,不时有狱卒不耐烦地用鞭柄敲木栅栏,“别吵,闭嘴知道吗?!”

下到最底的第三层,吵杂声就小了很多,老犯新犯各占一部分,还有不少空牢房,小声的啜泣,或麻木平静的表情,三层通风很差,一阵异味,没了天光,只隔一段距离插点一盏松油灯。

很暗的黄色灯光,大段大段的昏暗,一条条狭窄的狱道,裴玄素把宦卫大多留在大狱前堂内外,只带着十来个人进了狱区,之后一层留下几个,最后跟到他身边的只剩冯维三个。

最后一个狱室里七八个栅栏牢房没有装满,前两间有人,中间空的,最后一间关的正是裴家人。

紫貂披风和云锦曳撒下摆在昏暗中摩擦过台阶和麦秆的微响,在这个长长的狱道中被放大,裴家人这两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急忙抓着木栅栏往狱门的方向望过去。

狱门外拐弯不远有一盏灯,狱室里也只有一盏灯,晕黄的油灯微光驱不走大片的黑暗,半昏半明的松油灯下,有个艳红如火艳丽摄人但眉若冰霜的年轻男子信步而下,冷厉的目光和神色昭示他阴暗不虞的心情。

裴玄素行至裴家人的牢房之前,引路狱卒十分识趣,停在阶梯下的位置,还十分慇勤带来了长鞭辣椒油等刑具。

“玄哥儿,玄哥儿!”

裴祖父也望见这些人,他不敢发声让他们听见,压得很低的声音,“你应该细看过那些信了罢!真的,真的祖父没有骗你!”

他们进来之后,有人扔了两瓶药,之后再无动静,裴祖父等人也不知裴玄素心里怎么想的,焦急了两天,终于等到人了。

裴玄素立在牢栏之外,他居高临下,冷冷盯着这个扶着木栅栏站起的老年男子。

不知不觉,他比他这祖父都高了。

他慢慢俯身,隔着栅栏,凑在他这祖父的耳边,“谁让你告诉我的?是两仪宫吧。”

裴玄素冷冷挑唇。

他这祖父一向以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正面来说是慎重,但反面就有些瞻前顾后了。

宣平伯府多艰难才投进两仪宫啊。

哪怕当初出岔子大房没了,但后面还有一大家子人和整个裴氏一族近千口人。

裴祖父最初怀疑次子,之后辗转查实,总不会是恰好是抄家前一天才查出来的。那为何不遣人南下,去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呢?

裴祖父当然是有两仪宫皇帝方面的顾忌。

本来就是背主投靠的,怎么敢轻易鼠首两端,和身属太初宫阵营风口浪尖的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暗自接触?

犹豫,迟疑,挣扎不定。

那又是什么让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除了性命在旦夕,倘若他是两仪宫皇帝,应当还有其他因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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