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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风特别大,呼呼在身畔不远的栏凳外掠过。

韩勃的声音近在迟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两人一站一坐,韩勃最后说:“你之前,四个副提督还有一个叫邓全锳,在西提辖司十二年的老人了,去年调到内宫惜薪司了,和你犯一个毛病,到底露了苗头。”

惜薪司,管皇城炭火,倒也当个司主,但这有什么用,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你已经有一个裴明恭了。”很幸运了,特殊情况破了一例,绝无第二次的可能。

“我想你也不想进内廷伺候人吧?”

韩勃长长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最后一句,起身走了。

蹬蹬蹬的楼梯声一下接一下,和来时一样并不快,只是却多了沉甸甸的感觉。

脚步声渐渐也听不见了,这座高高藏书楼的三层露台仿佛与世隔绝,一点杂音都没有,只有呼呼朔风过,四角铜铃被吹得不停摇晃,叮叮不断。

一刻钟前温馨旖旎消褪得无影无踪,裴玄素只觉一阵冷一阵热在他的身体流窜,心脏像被一只手攒得死紧,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抵抗这一刻的窒息的感觉,才没有难受得躬下身体。

裴玄素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站了多久,久到冯维都回来了,孙传廷找过来和邓呈讳换了班,冯维觉得有点不对劲,轻轻脚步声上来探头望了一眼:“主子?”

见裴玄素侧身站在阁楼看着外面,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转身,快步下了木楼梯,蹬蹬蹬的楼梯声仿佛魔音贯耳,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来的。

沿途依稀青松花木回廊砖壁,不断有站岗和巡值的宦卫番役响亮见礼,他勉强撑着,颔首叫起。

一路走回裴玄素下榻的正院第二进,他临时休憩起居的内房,番役宦卫无召不入内,身后只跟着冯维孙传廷两人。

冯维的声音带着轻松和欢快,他是差不多和裴玄素一起长大的伴读伴武,私下说话不需顾忌,一进了二进院踏上台阶,他就急不迫待八卦:“主子主子,你和星姑娘说什么呢?说这么久呀。”

沈星和韩勃都与裴玄素在藏书楼露台单独相处说过话,但冯维显然更关注沈星。

沈星和他们一起,一家住在一起之后,冯维他们的称呼也从沈姑娘变成了亲近极多的星姑娘。

裴玄素其实早就该定婚了,但由于家中的原因,到了婚龄裴明恭成了裴母曹氏的一块大心病,过往对次子的怨愤愈炽,硬说长幼有序,非得先给裴明恭定婚以后,才轮到裴玄素。裴文阮和她吵了多少次,可这样的情况下定婚人姑娘进门怕是要吃大亏,于是不得不僵持耽搁了。

而裴玄素眼角高,非得要寻一绝色佳丽,方方面面配得上自己,自己又看得上的,才肯婚配。

并且他也愿意让哥哥先定亲,并也非常愿意更多时间曹氏能给哥哥挑个门第过得去,并且不嫌弃他哥哥,愿意和他哥哥夫妻扶持疼哥哥好好和哥哥过日子的。

他甚至自己也私下探听过曹氏留意的对象,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

吵吵闹闹,纷扰耽搁,裴玄素的婚事便一直这么搁置下来了。

种种前情,再加上龙江变故,冯维仨比他本人还着急,老是旁敲侧击煽风点火和卖力给裴玄素沈星两人制造机会。

这不,冯维和邓呈讳对视一眼,两人眉开眼笑一番,冯维又巴巴凑上来了。

——先前在阁楼韩勃还没来的时候,裴玄素想起冯维两个反应。

有这么明显吗?

他还轻笑。

但彼时有多么闲适惬意,此刻就有多么的难受的。

裴玄素在房门前刹停,穿堂冷风呼呼吹着,屋里炭火一直没有停过,暖烘烘的,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

他的手像冻僵了一样,伸手推了两次门,没有推得开,他注定停留在冰冷的这一边。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喉结剧烈滚动,他最终回头:“东西提辖司有块明旨铁牌,掌队以上不得成婚,不得置有室外宅,可玩,可亵,但绝不得有牵动心神之人。”

最后一句,他给补全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人后,他终究绷不住了,沙哑到哽咽又竭力遏制的话,喑得几乎在颤抖。

微晴又阴,乌云刹那将这个本来初霁万里的阔大院落笼罩住,突然死寂。

冯维邓呈讳眉开眼笑的面庞刹那失色:“……怎么会这样?!”

……

是啊,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句话罢,“匡当”一声推开房门,他太过用力,两扇厚纱黑漆隔扇门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大力甩了回来。

这个陌生的房间很空旷,被主人家临时洒扫悬挂上簇新青帷蓝帐子,大红地毯铺地,鎏金香炉黄铜炭盆,布置得格调又华贵。

裴玄素第一脚踏回这个不过睡了几晚的房间,香息袅袅,暖烘烘的,石青蓝绿大红地毯,他进房第一眼望的,却是身侧黄杨木衣橱侧的那个超大的落地黄铜镜。

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

——龙江惊变的那场大变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家,和那个意气风发二十年的自己,甚至还隔绝了他仅剩的温柔和眷恋的获得可能。

他连情爱都不配有啊!

他恨老天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恨宣平伯府,恨两仪宫,恨那所有害他和他家变成这样的人!

前所未有。

比先前还有更加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心口像被抓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裴玄素狠狠地砸镜子,两拳手上就见了血,冯维孙传廷闻声冲进来惊慌拉他,裴玄素慢慢栽坐在铜镜旁,他抱住头,哑声:“出去。”

“我不会再打,你们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屋里纷杂了一会儿,冯维孙传廷迟疑片刻,声音和脚步声最终出去了,把房门虚掩上。

裴玄素一个人抱头坐着,双拳死死攒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暴现。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用力到最后,他难受,最终还是哽咽落泪了。

……

一个人独坐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大院一进的侧门方向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星探头细声问:“邓大哥,饭好了没有呀?”

歇晌过后来换冯维班的邓呈讳刚从饭厅经过,“还没好呢,食篮子都还没提过来。”

“那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她和徐芳几人的小声说话声,小皂靴落地的轻快步履声掉头往隔壁院子,沈星先去洗洗换个衣服再吃饭。

冯维不得不轻轻敲了几下门扉,小声:“主子,主子,星姑娘要过来了。”

“我听到了。”

裴玄素被惊动了,他迅速一抹眼尾站起身,他声音有些暗哑,他快步走到小圆桌前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一片冰凉,再开口感觉好多了。

他回到铜镜前,投冷水拧棉巾敷了敷眼睛,抹干净脸,重新取出小荷包描了描脸,赐服也换了另外一身新的。

“做蟹粉豆腐,豆腐稍稍多煎一会;蒸粉丸也上一个,清淡些,放笋干冬菇剁碎多放些,白鱼也要,一斤左右就够了,其他的看着上。”

沈星在永巷长大,她喜欢些家常的菜,不用很多花样的做法,豆腐她喜欢多煎久一下的,肉丸子喜欢有冬菇笋干碎末的。

她没特地说过,但平时裴玄素看她吃饭,早就留意到了。

冯维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但裴玄素声音淡淡貌似平静了,他也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应了一声,掉头退出去了。

出到去,和守门的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眼睛红了,孙传廷看着也难受,两人悄悄侧头抹一下眼睛,不敢对话,冯维低头匆匆去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他扯唇露出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了,才整整领子快步转身。

裴玄素回到一进的书房,继续看东提辖司新建的黄册名单,思索人员的调整调配。

枝形连盏烛台全部点亮,灯火通明,好像他本来就在这里一下午一样。

小皂靴落地的轻快奔跑声,没一会儿,沈星推开一点门缝偷瞄了一下,发现就裴玄素一个,她抿唇笑起来,“二哥,我饿啦。”

“饿就吃饭,就等你了。”

裴玄素笑了一下,把根本没写什么东西的笔搁回笔山上,阖上名册站起身。

两人沿着回廊走到东厢的饭厅,里面暖光融融,炭笼子也正旺,饭菜篮子也已经提上来了,一见沈星裴玄素,宦卫忙解开罩住竹篮的棉套子,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摆好。

裴玄素压着情绪,强颜欢笑,和沈星在圆桌前坐下,他把豆腐肉丸子和鱼都挪近她一点,把两双筷子分开,递一双给她。

沈星接过筷子,抿唇冲他一笑:“谢谢二哥。”

她闲时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一个小梨涡,不是浓烈那种,但用心感受静静相处,却沁人的甜,她很甜很甜。

笑容甜,人也窝心贴肝般的甜。

裴玄素心口拧了一下,难受得差点露馅,他的第一次恋爱,她偷偷喜欢他,他也暗暗恋慕她,悄然无息,待他发现时却有一种入肉如骨的感觉。

只可惜。

不过,可能心境不一样了,今天的饭桌,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多吃点儿。”

裴玄素不管想什么,他养气功夫过硬,他要装,表面是看不出端倪的。

他照例给沈星夹菜,把她平时喜欢吃的,夹了好几筷子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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