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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也很累了,她扶着窗棂喘气,倒退两步滑坐在门槛上,见状急忙爬了起来。

她半扶半架,勉力把裴玄素撑起扶到床上。

在这个昏暗的斗室里,他呼吸急促,喷出来的气像火一样。

沈星蒙上窗牖,把油灯点起来。

柔和晕黄的灯光无声投在室内,沈星端着灯盏转过来,那灯光便落在裴玄素的身上。

沈星一刹看清了那熟悉的眉眼,她不禁怔忪一下。

剑眉长而黛,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目眼尾上挑,内眼角极锐利,高挺的鼻梁,鼻准丰隆,人中深而清晰,唇珠饱满,艳丽摄人的俊美,但一双英气至极的剑眉和面庞压着,不见一丝的女气。

上辈子有几分阴柔,现在完全没有了。

这张脸,沈星是如此的熟悉。

他强迫她描绘过他轮廓的每一处,手指、嘴唇、还有绘画。

工笔细描,水墨丹青,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气得她有时候直接把蘸了墨的画笔扔他脸上。

但只要画了,不管是不耐烦的还是有些认真的,都能绘出几分这人的摄人威势和魅力。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他,而是沈星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

她其实对琴棋书画很有天赋,灵气逼人,所以姐姐大侄才一直想复爵,除了先人亡灵父祖荣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沈星是如此让疼她的人怜惜爱惋。

小小的她,本不应该是窄蔽破旧宫巷里当小宫女。

这是沈星后来才想明白的。

但想明白的时候,家人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深吸一口气,甩甩头,将这些画面甩一边去,低头把灯盏放下,先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床上的人身上。

沈星熟练打开放药的柜子,把剩下的那个包袱拉出来,就着冷水先把退热消炎的成药丸子化开给裴玄素灌下去。他求生的欲望和上辈子一样强,高热深度昏迷中感到药水,嘴巴微动张翕,让沈星没有很难就把药喂下去了。

接着,沈星把一包消炎的草药捡出来。沈爹是干这个,家里这类药物特别多,该备的沈星都备有了。

沈家在窄小的旧院子搭了个棚当厨房,她洗了把米熬上粥,另一个灶眼烧上水,把草药解开扔进去。

消炎的药水烧好,晾凉些,沈星便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裴玄素身上的伤口都反覆洗了几遍,最后用金创药撒上,蒙上敷料,用麻布绷带一一捆扎起来。

沈星手上的金创药不算上等,但是她能弄到的最好的了。

裴玄素身上的刑伤很多,尤其是手腕和脚腕上镣铐的位置,深可见骨。

她给他弄这几处伤口的时候,心情复杂。

上辈子,裴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很多,比现在的还多,但基本很浅淡几乎看不见了,他那个地位,要什么药膏神医没有。

不过,可见他很介意。

他竭力消除了那些曾经伤疤的痕迹。

沈星把他脚腕绷带上最后一个结系上,端起药碗,慢慢把汤药喂下去。

事情都做完了,沈星把染血的水泼出去。她在屋里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裴玄素。

那个人脸颊烧得滚烫通红,喃喃呓语,煎熬挣扎着,那张的极年轻的脸苍白有汗珠滚下,熟悉又陌生。

穿堂风从门缝穿过,粥锅翻滚隐约咕噜声,沈星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也极疲惫。

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精神紧绷了一整天,又接近、又找人替换、又换刀,抬凳翻窗翻墙没命的跑了七八里地,回家后又一刻不停,穿堂风过,沈星才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阵阵疲惫和沉重。

她扶着床柱,慢慢坐在脚踏上。

背靠着床沿,她双手环抱着膝盖。

一盏孤灯,一张小桌,一个脚踏。

身后鼻息咻咻,裴玄素蹙眉喃喃,“……爹,娘,……”剩下的听不清。

他在高烧得说胡话,沈星侧头,高热熬不过去会死人,但她能做的都做了。

不过沈星并没有很担心,裴玄素这人超级无敌坚韧的,好多次别人都以为他要死了,他偏偏绝地翻身,反过来把敌人摁死。

沈星静静盯了床上人一会。

她最后转过头,呼了一口,仰头盯着屋顶,但即使没有看着那人,她都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

她抱膝环住自己,慢慢把脑袋埋进去,裴玄素存在感太强了,留下铭记太深刻,在这个秋风灌凉的寂静傍晚,她守在他床前,很难很难,不去想两人过去的事。

两人第一次正经的、单独见面,是她毅然从码头跋涉回到神都,一头撞进齐国公府。

她跪在地上,阴柔艳丽的青年宦官高高在上,神情冷漠。

她哑着声音,全凭提着一口气,“徐家还有人!”

“哦?”

她声嘶力竭,说了很多很多,把所能想到的全都说了,上首的人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沈星当时孤注一掷,所有希望唯系在上首这位新权宦身上,她甚至连早年的恩情都拿了出来说:“不知您还记得吗?在莲花海三进院,我给您送过药换过药,还和您说过几句话!那时候……”

她说很多很多细节,当时根本没在意过的东西,突然像阳光下的浮尘,在那绝境中前所未有清晰起来。

上辈子,裴玄素净身后,伤口很不好,很多人都愈合离开了,或者死了,独留下他在苦苦挣扎。

沈星是送惯药的,便提了几次药过去,有过几面之缘。她怜悯他,大家都是可怜人。

沈星当时不顾一切,她甚至碰了一下自己衣领,纤手捻紧:“求求您!什么都可以的,……”

沈星很美,她肖母,婴儿肥褪去之后,眉眼一段如诗如画,荆钗布裙难掩绝色,婉约大美人。

裴玄素闻言冷笑,他站起:“你觉得,我缺人吗?”

他艳丽凌厉的面庞,讥诮不屑一顾。

但实际上,裴玄素记忆力惊人,他其实第一眼就把沈星认出来了,当年绝境中,那个清凌的小女孩。

他慢慢走到沈星面前,俯身,龙脑百合香息馥郁一下子变得浓烈,他垂眸,淡淡冰冷,危险感由生:“那咱家就给你一次机会。”

不知是因为当年那点小恩情,还是因为徐家有些人和势力,裴玄素给了绝境中的沈星一次机会。

渡过那次危机后,两人开始了第一次合作。

之后,逶迤的命运跌宕起伏,风雨同舟过,分道扬镳过。她投向姐夫,他偏宫中药,两人联手改朝……至太初宫午后的蔷薇靡色突破关系。

再到后来,天下勤王,讨伐大战。

太多回忆,太多太多的纠缠。两人有过足够多的交集,太多的爱恨情仇。

女帝过后,朝廷很排斥忌惮,太后临朝变得不方便,他掌控欲又强,沈星不喜欢越来越像禁脔一样的感觉。

裴玄素有对她好的地方,他对别人可是很凶残的。她甩过他耳光,他生气却没还手。

除了不自由,和被钳制,其实如今回头再想想,有些地方也说不上他很不对。

她和他后期的重重矛盾,大多因为小皇帝而起。

可小皇帝后来都背叛她了。

他钳制提防,实在无可厚非。

但他也有不好的地方,他太强势,心思深沉,喜怒难料,过去两人有种种复杂分歧。

最后,便是那段以他半强行开启的、两人的私密关系。

沈星不喜欢、甚至一度哭泣排斥。

犹记得最开始,她甚至自荐枕席,只求他同意拉她一把。

到了那种孤注一掷的时候,身子贞.操又算什么东西?

可裴玄素根本不屑一顾,他冷笑否了。

再后来,皇宫夜宴那半晚上,两人都是被迫着发生了干系的。

明明到这里都好好的。

偏偏时过境迁,待一切平静过后,某一天,他却突然要讨过去的帐。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自不肯。

裴玄素不是一贯很厌恶旁人碰触近身他的?

不知为什么,无故又变了。

两人吵,撕扯,所有宫人被撵了出去,可她又哪里比得上他的身手,两三下被钳住腕子,他拿过去的那段来说事,她气急语塞,说不过他,最后这样发生了。

很长时间她讨厌他,可他偏天天来。

那时两人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后来她没法,加上小皇帝,他双管齐下,那样的关系就一直维持到最后了。

但若问沈星想不想,她是不想的。

不舒服,那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始终掺杂着一丝不适。

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始终无法视之如寻常。

沈星起身,从脸盆架子抽下毛巾投进水里,秋水泛寒,她用水拍拍脸,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沈星推门,天上有颗星星,小小一点微亮,在甫入夜的晚空微闪。

她扶着门扉,深深呼了一口气。

其实对于裴玄素,两人纠缠太久纠葛太深了,就算不是抱大腿,她也愿意帮他一把。

但其他,就算了。

不管他是不是阉宦,沈星都不要除合作者以外的关系了。

她宁愿给裴玄素当下属。

假如他不排斥她姓徐的话。

反正除了这两种关系以外,再多就免了。

沈星迈出门槛,把门掩上,她用木勺捣动陶锅里的粥,也下定了决心。如果裴玄素愿意,喝破徐家身份后还愿意,他就跟在她身边抱大腿;如果不愿意,就种这次善缘,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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