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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文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复又拱手:“当然,我对秦公的苦心孤诣,是极为尊重的,而世间万事,原本也是托赖众多世事洞明之人的总结。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学上,李先生,它们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农工商的尊卑规划因何而来?在一开始当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见造纸发展了,方才承认它的正确,可若不是宁先生的推动,它又能发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来,说奇巧淫技鼓励世人偷懒,说君子固穷,钱不是好东西。因所谓的‘天理’而来,我们从一开始就将世间万物定了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懒,不可贪财,说起来何其正确,儒家就将它认为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学中,天地不仁,万物有灵,西南只认为世间万事当中蕴含规律,规律无好无坏、不偏不倚,我们只能用最冷静的态度去认知规律,才有可能到最后得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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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得到好的结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们造望远镜,看月亮……虽然看起来还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觉,月亮是一个巨大的石球。他们还观测大地,发现我们也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你知道吗”左文轩跺了跺脚,“我们住在一个极大的球上。”

李l笑了笑:“早些年,倒是听过的。”

“在这个世上,有一片无边无垠的宇宙。”左文轩也笑了笑,“宇宙八面皆空,其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圆球,有的是石球,有的还在燃着火焰,我们只是其中一颗石球上的一个巧合,我们幻想天地有意志,天人感应,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这件事。”李l道,“那他们怎么活?”

“……诚哉斯言。”这一次,左文轩等了许久,方才缓缓说出这四个字来,随后又沉默了一阵,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时候他们总会有自己的办法。李先生,真正的问题是,不管儒学要容纳格物,还是格物要兼容儒学,所谓的新儒学,总要解释实事求是与天人感应的冲突。这该怎么办呢?”

两人说到这一刻,李频看着对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时也想了一阵,随后道:“文轩今日,似乎并不只是突发奇想过来辩论?”

左文轩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从西南过来,常听人说起李先生的新儒学之说,初时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够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说这些话,并无针对论辩之意,只是……实事求是与天人感应,这是根子上的东西,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这等学问根源上的东西,总之是要打一场的,对这一点,先生应该明白。”

李频点了点头,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轩的肩膀,两人沿着廊道朝前走:“文轩说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从这里说起来,确实没错,孔孟之道是为人之学,确实不具备后来罢黜百家的能力,是后来董圣说了天人感应,将天地与君王定为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后儒学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将儒家学问视为治人、治世之学,也如同文轩所说,在这天地世间,人只能听上一代人总结的经验,才能变聪明,二十岁前若整天顾着自己的想法,这人读不好书,二十岁后若没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为什么,这人白读了书。这是世间正道。”

“将大家沿袭了两千年的经验,说成是圣人之言、是天理,能解决许多的问题。但当然,立恒用格物告诉我们,这些天理,在一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错,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复杂的、我们――甚至是圣人一时间看不到的可能,给抹掉了。这是立恒写在西南刊物上的说法……他也快成圣人了。”

“但是文轩啊。”李频说到这里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时,年纪已经不小,也早已经过了蒙学,如果让你来看儒家的学问,你第一时间能够想到的,它大概是个什么学问?”

左文轩微微蹙眉:“大概?”

“嗯。”李频点头,“说个大概,给个简单的想法。”

“儒家博大,但若只是要概括……”左文轩想了想,“大概是……修、齐、治、平的学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依旧是到了《大学》方才概括出来的说法,‘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李频笑道,“但是你如果要说这个,立恒那边估计又要批驳了,说你这个是玄学,你看,修身修得好的人,就真能齐家吗?能齐家的人,就能治国?或者说,治国的人家就一定能齐?治国治得好的,就真能平天下?这些话看起来很有道理,一个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然是好的追求,但听着有道理,实际上联系不大,这就是立恒批驳已久的:玄学。”

他摆了摆手:“他说得没错,儒家许多都是玄学,就是看着好听的大道理,实际上经不起所谓的检验。”

李频说到这里,左文轩瞪了眼睛,倒是愈发迷惑了,他倒是想不到,李频此时倒先批驳起儒家来了。不过,也是到这一刻,他看见李频面容严肃了起来。

“但是文轩,对于儒学是什么的概括,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同钱希文钱公曾经所说,他读儒一生,觉得儒生最该做的,是卫道,我读书近五十载,我觉得,儒学是君子之学――它是为人之学,甚于治人之学。”

他的话语倒是极为平静,只是在说着颇为简单的事情:“孔孟曰仁,仁者爱人,这是做人的学问。文轩,治人之学,因时因势而改,但做人之学,立恒改不动它。格物之学讲究实事求是,讲究一五一十,那若他得了天下,将来的世道就不用仁者爱人?大人不用管小孩?老师不教书?强者不用帮忙弱者?你我一生,就不会遇上难过的沟坎?”

“儒学是什么?说孔孟说董仲舒说秦公,实际上,也就是这两千年来一些老头子总结出来的、大家伙儿用着还算不错的经验之谈,文轩,这些经验之谈,都是一代一代厮杀过、留下来的。立恒如今发现了中间的一些问题,他整理出了自己的想法,还做出了西南那样的成绩,很了不得,他要与儒学厮杀,这是新学问的必经之路,但若是说,咱们今天就把儒学全都给扬了,世人就按照他一个人几十年想出来的经验开始过日子。过不好的,世人要受苦。他一个老头子,还真能打两千年的老头子不成?”

两人一面说,一面离开了教学的楼房,沿着有树荫的道路朝外走,李频说得有趣,左文轩也笑了笑:“宁先生倒还不算老。”

“迟早也得是老头子的。”李频笑着叹了口气,“当然,学问之争,怕的是有矫枉过正之虞,而且,往往都是有矫枉过正之虞。立恒说要灭儒,听起来是气话,实际上是没有办法,它是新学问,而且直指天人感应这样的根基,当然只好打倒再说,打赢了可以慢慢反省,打输了什么都没有,这学问之争,其实倒也与黑道厮杀无异。”

“立恒在西南,已经展示了格物之学的核心,显出了这套学问最终的博大。文轩,我当年与其决裂,对他的说法做法,有不以为然之处,然而他在西南做出这般成绩之后,我若还蒙上眼睛装看不到,那也就枉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白长了一颗脑子。此后道穷而返,我也只好去想想,儒学到底是什么,格物又到底是什么。文轩,你说,这两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一刻,左文轩倒是已经明白过来,扶了扶眼镜:“是……一群老头子的经验……与今日一个老头子的经验?”

“是的啊。”李频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儒学是一群老头子留下来的可以用的经验,有好的有坏的,今日另外一个老头子出来,说你们说的不对,我是对的,那就打一架嘛,摆明了,今天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又很能打,最重要的是,他的学问,真的有用,陛下想要格物,我又何尝不想呢,我又不是傻子。”

“至于儒学的治国、治人之法,年年月月的都在变,并非不变之物。十余年前与秦大人守太原时,世事不堪,对儒学治人之法的局限,我何尝没有反省呢?而事到如今,虽然世人偶有误解,但所谓新儒学,并非为对抗格物而生,真正要对抗格物的,是戴梦微这位老先生,文轩,从有些方面来说,戴老先生才是真正儒生,他对儒家学问非常坚定,并且认为,在两到三百年的时间上,只有儒学弱民之法,才是最大限度保证太平的办法,至于说格物之学、又或是众多的强民之法,初时或能有效,但都将留下巨大的隐患,致使一个国家到不了两三百年的治世。”

“两到三百年的太平,夹杂几十年的乱世,在戴老先生看来,这便是人世规则能找到的极限,所以乱世来了,他想要屈服以就,希望尽快的由乱转治。这也就是所谓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李频说到这,仰头一笑:“哈哈!”

左文轩想了想:“先生以为然否。”

“我不知道。”李频摇了摇头,“我还没那么老,没那么丧气,我还愿意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宁毅那个老东西可能会将天行健都指为玄学,可我还是愿意相信,君子以自强不息。就像我也愿意相信,君子以仁,仁者爱人,按照宁毅的说法,这些想法属于万物有灵,他没必要去打,但他又确实可能打倒它,打倒儒学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所以新儒学呢,其实是个丧气的东西,我们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倘若立恒那边真的有问题,我们希望,将来的儒学,不要将他所有的想法都斥为异端,要将格物的经验都留下来;另一方面,倘若立恒这边……有一天真篡了天下,我们也希望,他不要矫枉过正,将仁者爱人也一扫而空,这种事,在历史上,常有发生,但两千年、成百上千个老头子的经验,扫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这应该也是左公当年,将你们送去小苍河时的期待……”

左文轩听到这里,安静了片刻,拱手低声道:“那……天人感应……”

李频一面走,一面也放低了声音:“陛下都在考虑什么君主立宪了,天人感应,将来吵起来就吵起来吧。只不过学问是学问,文轩,福州的局面到了这等程度,这个事情暂时谈不得。你与我聊聊也就是了,倘若被那些言官老儒听到,你我二人……杀头之罪。”

李频说着,笑着将手往脖子上切了切,左文轩也拱手:“自然清楚,若非了解了先生的一些做法,在下今日,也不敢说起这些。”

“我也大概知道,文轩今日开口的意思。”李频道,“他日有暇,多来我那边坐坐。”

福建朝廷的权力体系,由于过去的历史沿革,有自己独特的圈子。因着秦嗣源、宁毅的影响,君武与周佩天然亲近的便是过去秦系的一些谋士,如成舟海、如闻人不二等,至于李频,因其与宁毅的交情、与秦绍和的交情,也一直都在这个体系的核心当中。但即便如此,位于核心圈层的人,也不见得天生就能非常亲近。

左文轩自西南归来,作为带队之人,其实偶尔也受到一定的猜疑,这猜疑的核心,无非是他到底忠于朝廷还是忠于宁毅的问题。而左文轩本身性情也内敛,平时大部分事情让副队长左文怀出面,本身是显得有些边缘化的,而眼下的这次,却是观察了许久之后,第一次与李频进行学术上的讨论。

看似有些离经叛道,甚至有些鲁莽,实际上,倒算得上是认可了李频、以及他所提倡的“新儒学”的信号。

两人这番讨论,已接近学堂的正门处。李频问及左文轩过来学堂的主要理由时,左文轩倒是摇了摇头:“只是找文怀那边,问些事情。”

武备学堂的正门朝着城内一条临河的长街,这时候已近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街头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名仆人已经将李频的马车牵了往这边过来。罗守薇抱着拂尘往前方稍走了两步,目光一侧,路边停着的一辆灰色马车上,车帘陡然晃了晃。

一道寒光刷的袭来!

罗守薇手中寒光一闪,软剑出鞘。

暗器被挥上天空的瞬间,车帘之中一道身影鼓舞而出,犹如风暴般,转眼间飞掠而来,朝着李频猛扑而至。

左文轩将李频拉向后方,而在前头,罗守薇手中剑光绽放,与高速飞扑而来的那道身影已撞在一起。

那扑来的刺客速度极快,uu看书势头也是凶猛异常,普通的武者绝难挡住,但罗守薇在剑凌厉而刁钻,第一时间直刺眼睛、喉咙、下阴等要害,身形则丝毫不退,直接已经是换命的打法。转眼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密集而起,双方猛的接触,那刺客无法突破,与罗守薇朝着一旁冲撞开去。

两道身影在冲撞中卸力,掌剑翻飞中扑出数丈之外。嘭的一声,灰影刺客挥出的袖子砸在路边的树干上,漫天的木屑,罗守薇的身影则是蹬蹬蹬的几下踩着树干,似要倒飞上天空,而手中的软剑还在笼罩对方的上半身。这边左文轩拔出了身后的短枪,一旁,有正下了课的武备学堂学生已经反应过来,抄起路上的石头冲了过来,警备室里,士兵抄起了火枪。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张扬的大笑在街头鼓荡而起,刺客身影回撤,高速冲撞,转眼间撞飞了一名学员,掀开了路边的摊位,之后掷出数枚暗器。暗器在街边各处轰然而响,爆开漫天的烟尘,路上赶车的马惊了,众人呼喊声大作,鸣镝声大作,罗守薇的身影与那刺客的身影在街头起落飞扑,而后卫兵冲了出来,在街头扣动了火枪扳机。

混乱在午时的长街上,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