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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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头关,水声停止,唐慢条斯理地接过热毛巾,擦着五指,说道:确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这是「麦克白」的经典一幕,但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麦克白」中,这一幕暗示着夫人在阴谋之下的精神失常,但显然,在唐这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他的手——确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自从父亲去世,天真小姐不再天真,她怀疑、嫉妒、又加倍依赖丈夫。终于,乡下的妻子和孩子双双被发现,娇妻的尖刀刺向发妻,发妻的银簪划破娇妻,血色弥漫,两声尖叫,黎明破晓,两具躯体倒入深渊,只剩下半人高的孩子等着寒风中的一辆马车。
他的父亲来接他了,这是唐家好儿郎。
「麦克白」是一个悲剧,作为苏格兰的英雄式人物,他本应该守卫边疆效忠国王,但三个预言让他跌入野心的深渊。他弑主篡位、屠杀臣民,一心只有权柄,最终死于边境的一场复仇之战。
商陆知道,斯黛拉不会给唐这样的结局。东方女巫的预言贯彻到底,唐果然升官发财、地位和财力都达到了华人社区一时无两的巅峰,「郑氏金店」已成「唐基珠宝」,午夜梦回,他数十年的呓语只有一句:没有血,没有血,没有血。
他取得第三位貌美贤妻,膝下儿孙环绕,儿子是律师,女儿是议员,福泽可保五代无忧,他福寿安康寿命绵长,是远洋华工心中的大善人、话事人。孩童追逐笑闹声不停,整部戏在唐老板的四世同堂全家福照片中落幕。
观众的掌声自此便再没有停下过,直到斯黛拉带着演员出来谢幕,掌声始终热情热烈,口哨声夹杂着欢呼声,“bravo”更是不绝于耳。斯黛拉牵着柯屿和女主演的手鞠躬致谢,柯屿抬起身时,眼睛被舞台灯照得很亮。他还画着老年妆和花白发套,但灵魂已从卑鄙中挣脱,变得轻盈又纯粹。
快门声淹没在掌声中,唯有闪光灯昭示着全球媒体的热情。
有一个声音自心底浮起。
风雪中,纳西族的纸灯在扑棱打转,温暖的火塘中燃烧出哔剥声。
「也许我会拍你一辈子,也可能我们只合作两部电影就会闹翻分道扬镳,电影界这样的故事并不特殊,……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因为要你成就我,而是上天让我成就你。……也许在将来,你才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而我只是在台下为你鼓掌。如果注定我只能送你一程托你一把,那么即使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再也没有合作、相见的可能,我也不会后悔。」
不要!
——刚才还轻盈的目光蓦地一痛,柯屿猛地转头看向商陆所在的位子。
那里没有商陆,只有陌生的挤作一团的热情的摄影记者。
斯黛拉明显感觉到她牵着的那只手刹时间变得冰冷,甚至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扭头看过去,灯光如昼,照不出任何柯屿的异常。他只是目光焦灼,像是必须此刻要走,否则便会坠入虚空。
斯黛拉对他轻语,唤他“dear”,让他不必挂心。
她松开了手,温柔地说:“Go。”
再次谢幕时,主演消失了。
后台通道门被猛地推开,柯屿目光茫然,凌乱而没有焦点地在眼前白色的走廊上扫视,似乎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无法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头套,摘下眼镜,摘下胡子,摘下灰色的西装,摘下手上金色的戒指,摘下束缚的红色蝴蝶领结,摘下右胸口袋的怀表,脚步匆乱,忽然,右脚猛地打上左脚跟,他趔趄一步,跌撞地失神地扶住墙——
眼神在几秒间都是花白的。
为什么?为什么让他在这个时候想起商陆的那段话?什么台上台下,什么分道扬镳,什么注定只能送一程,此生不再相见也不后悔?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做二选一的问题——
他从出生便被弃养,有人让他做过选择吗?
他因为被梅忠良猥亵再次失去了获得一个家的机会,有谁问过他的选择了吗?
他当上明星衣食无忧,奶奶却再也听不到他的一声“姆妈”,他又有选择的余地了吗?
他遇到汤野,被他设计被他禁锢被他威胁,他又有过选择的机会吗?
他……他的秘密、他孤注一掷要隐瞒一生的秘密被商陆看到,他又有过选择吗?
老天,你不能——你不能——
一次都没有给过二选一的机会,却要把他这份唯一的、孤注一掷的爱挂上明码标价的筹码!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在商陆和舞台之间二选一?
爱情,理想,他不配吗?
他他妈的配!
鼻尖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到酸楚,眼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下,在他画了老年妆的脸上斑驳,柯屿好像忘记了呼吸,只是疾步走着,要走出这回环曲折的走廊,走出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命运的戏弄。
门被用力推开。
光骤然刺向双目,这是带有温度的、温暖的、金黄的夕阳光。
商陆站在阳台上,指间夹了支烟,正与电话里最后交待着什么。他抬手熄灭烟,挂断电话,转身——怀里猛然扑入什么东西。
温热的、坚韧的,与他的怀抱和记忆都正正好好的——
不,也许还是瘦了点。
商陆被扑得往后退了一步——半步,很快地稳住。
他总能稳住,不管拥抱有多用力,有多不管不顾。
“……柯屿?”商陆半抬着手,神情意外,脸上浮现礼貌性的、意外的一点哭笑不得。
在柯屿紧绷的脊背的感知中,商陆的手迟迟没有落下。他不知道,不知道他的眉蹙着又舒展开,不知道他的唇角略有似无认命般地勾起一点,不知道他的手已经轻轻地贴住,仿佛在回拥他。
“一百分,一百分满分,你是为斯黛拉来的,我知道,有没有——有没有为我的一分?哪怕只有一分?”
祈求老天给他怜悯与好运,施舍这一分,好令他再次勇气丛生。
“有。”
“几分?”柯屿固执地问。
“你不是只要一分吗?”
“一分也够。”
商陆没回答他,柯屿当他默认了是一分,好像鱼找到了水,他想起呼吸了,可是怎么呼吸都不够,越讲话越张着嘴,他吸入的氧气就越短,他就越窒息。但他还是不停地说:“我不喜欢你在台下给我鼓掌,我不想你只是送我一程,我不要你送我帮我托着我,你的使命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柯屿?”商陆蹙眉,用力握住他肩,想要看他。
“你认识我,……不是为了这个……”柯屿死死地环住他肩膀,脸埋在商陆的颈窝。他的妆都把商陆的白衬衫弄花了。
“嘘——嘘,别说话,”商陆沉稳地按住他,将他按在怀里,“深呼吸,一、二、三,吸气,一、二、三……呼气,再来,慢慢来,一、二、三……”
柯屿闭上唇,咬着牙,跟着他的节奏深呼吸。
“我听着,”商陆听着他的呼吸,静了静,声音低沉,就在柯屿的耳畔,如同曾经的那年,“我的使命不是这个,那是什么?你告诉我。”
一股酸涩从心口毫不讲理地冲上鼻尖,柯屿眼眶一热,沙哑而疲惫地说:“……是让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