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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龙堡村在山脚下,从成江镇一直往东二十五里,在村口,看见两层只铺了三分之一青瓦的木架危房就到了。

在二十多个下辖村落中,上龙堡的穷也算数得上的。因为青年劳力流失的很严重。这里地广人疏,背靠深山,但空气质量很好。墨蓝色的天浓得发黑,镶着亮银色的星。

“我就是说上学没啥用,那课本上还画,星星是金的,骗子。”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挎着方形旧布袋,不合身的宽肥裤子裹着细腿,裤子上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口袋。

他从危房前快步走过,身后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两只鞋颜色不同,紧赶慢赶才赶得上前面人的步伐。

听到他这么说,女孩挠了挠耳朵后被蚊子咬的包,没接腔,只问自己感兴趣的:“你说给人换什么?能赚钱啊,赚多少?”

“姓罗的要是骗我,下个月去把他家一把火烧完算逑。”

“你奶奶晚上做炸馓子了,我闻见了。给我留了没?”

“上次洗车钱还少算我,x 的。罗一强嘴真硬。”

“昨天接的作业还没帮人做完,好困,想睡了。”

俩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谁讲话,倒有种奇异的和谐。

将要天明的夜幕最暗,沉沉地压在人的身上。山像吞人的怪兽,在黑暗中沉默耸峙,暗影幽幽,像地面凝固的高浪。

这山十年百年都不会有变化,可山脚下的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变。

重新站在这里,崔钰再度与这木架危房沉默相对。场景真是奇异,她人已经二十八了,但竟能记得请七岁的崔钰如何跟在同村人的身后,在当人跟班、被人剥削掉卤鸡腿的日子里,也学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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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在镇上有房子的崔文军,陶映野家条件更差点,他的父母查无此人,跟着捡回他的陶奶奶相依为命。崔钰家虽经常因为崔文军偶尔回来鸡飞狗跳,陶映野家却经常缭绕着淡青色的死寂。也说不上哪种更好。

但陶映野脑子活泛,六岁就知道家里没米可以在崔钰家米缸里偷挖点。

董爱竹性格温顺,那天本来想放过去就算了,可正逢崔文军进门,被抓个正着,崔文军把小米椒和二荆条捣碎了,抹到陶映野眼睛里,惩罚他的小偷行为。

至于崔钰后来怎么跟他混在一起,她的记忆也模糊了,大概是村子里人也不多,调皮到抱团的小孩儿不少,她下意识跟着比她高点的人混,全为自保。

也不是成天在一起,陶映野比她高一个年级,在五年级之前,他经常性使唤崔钰,堂而皇之地把她拉出校园逃课,趁着在镇上上课的功夫,看人家修车行怎么修一辆撞到快报废的桑塔纳。

后来崔钰不干了。她想去更好的长乐初中读书,她也劝陶映野,陶奶奶的积蓄不多,他的教育基金攒的很不容易,他要珍惜。

——去你的吧。

陶映野那天很生气,把她推倒跑了。

可下半学期还是回来上课了。他比她更早考上了长乐。

陶映野是个很矛盾的人。就像他的长相一样,小时候单眼皮,长大了变成内双,颧骨高鼻骨直,长相透着股说不出的柔和狠戾,直到后来,十几岁的人成熟了、拔高了,棱角才显现出来。

他剥削她不轻,无意中教会她的歪门邪道不少,有人耍十岁的崔钰说要给她带饼干,放着她在那儿等了很久,她托着土球乐乐呵呵回去,路上遇到陶映野,他听完她干嘛去了,把那骗子拽出来扔到池塘里,逼着人家多给了三包饼干……又让崔钰把剩下两包赶紧卖了,跟他分钱。

课本上说自私、贪财都是不好的品德。但很多时候,人这种复杂的生物,是无法像试卷分数一样论算品格的。尤其是在他们这儿。

后来陶映野只有放假才偶尔回上龙堡,从留在这里不走的懒汉那里赚钱。镇上有些流行的零食,他忠实的跟班崔钰负责选品,陶映野会带回来卖给他们,按原价的 1.5 倍。

其中有个人是村里的瘸子,后崔钰想着要不原价给算了,被陶映野一口回绝了。

——崔钰,你的问题就是原则不坚定。多学着吧。

大她一岁的陶映野比她懂得多多了,因为社会是最好的老师。

很长一段时间,崔钰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种不远不近的稳固,直到崔钰有天跟他无意间提到,最近认识了个人,或许可以当她的打手,替她要那些要不回来的钱。

陶映野起初没在意,后来见到崔钰跟他厮混在一起,他上下打量那高中生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崔钰:“你出息了啊。”

见梁弋周第一面就不喜欢。

他自己就是腥风血雨体质,梁弋周也是。但梁弋周跟他还不太一样,身上有种令陶映野倒胃口的松弛懒散,有家人给他无限托底的安全感。

而且还虚伪。

陶映野发现,崔钰嘴里那个讨厌看见她的人,和陶映野自己用眼睛看见的人,有点儿区别。

梁弋周看到他,随便打量一眼,嚼着口香糖问崔钰:“你朋友啊?”

“陶映……”

“我俩穿开裆裤就认识了。用你们城里话讲,发……什么?”

陶映野想不起来似得,眼皮一阖,问崔钰。

刚刚在语文课上被罚站过的崔钰:“发……妻?”

“……发小。”

梁弋周双手插在校裤兜里,闭了两秒眼睛。

受不了文盲了。

“噢。”

陶映野勾唇,冲梁弋周笑了下:“原来是发小啊。”

梁弋周也笑了:“关我屁事?”

两个人白眼一翻,一拍两散。

虽然崔钰身边多了几个新朋友,让他觉得崔钰品味很差。

可这俩人要是干架受伤了,还得靠他介绍个隐蔽的诊所,虽然医生不太靠谱……但那是个能不被梁骞周这鹰眼中尉发现的地方。

他在棋牌室混得多,也会告诉崔钰一些出老千的诀窍。

而且陶映野毕竟是土生土长当地人,韩家发达以后,韩之璟也靠他科普些陇城管辖不严的娱乐场所,ktv 啊网吧之类的。陶映野的咨询费对这种人也水涨船高,每次给他答案以后,都会多嘱咐一句:玩随便你,别带崔钰。

他也照常把陶奶奶交代的炸物打包,每个月带给崔钰一次,一直到来年秋天陶奶奶去世。在一中上高一的陶映野终于可以不用再回上龙堡了,回去也没有人等他了。

陶映野那天站在一中的天台上,又一次逃课了。

崔钰带着饭盒吭哧吭哧爬了六层楼,交到他手上。

被陶映野一把打翻了。

“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崔钰把地上的鸡翅捡起来,拍拍灰,塞他掌心里。

她力气大的出奇,陶映野推都推不出去。

“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到时候保安发现我就惨了。”

“崔钰,我没家人了。”

陶映野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忽然咧嘴笑了:“也挺好,没人拖我后腿,我可以放手干了。”

“你要干什么?”

崔钰有些疑惑,蹙眉。

陶映野没答,视线越过崔钰的肩头,看向不远处靠着栏杆的梁弋周。

“没什么。崔钰,”

他低头,把崔钰塞来的鸡翅咬了一口:“以后你要靠自己了。多跑步,多学习。走了。”

说完也不等崔钰回答,大步流星地离开,跟梁弋周擦肩而过时,扔下一句声音很低的话。

“除了我以外的人,她的原则是吃软不吃硬。”

“嗬。”

梁弋周看向别处,无语到了。

到陶映野真要下天台了,梁弋周才走过去,一卷什么飞快塞给他,又退后。

“你节哀。”

梁弋周那沓钱数目不小,陶映野也没拒绝,他低笑了声:“你还真是阔少。”

“你骂人够难听的。快滚去上课去吧。”

梁弋周说。

不到一个月,陶映野退学了,离开以后没人知道他去哪。

崔钰试着找过,无果。

生活好像不是电影,旧的走了新的会顶上,谁也不是永远不可替代的。

直到她十九快二十岁,陶映野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在崔钰回陇城过暑假的时候,说想让她帮个忙。

——我在做生意,信用分不够,需要增加一个担保人,你帮忙签个免责协议就行了。

就这样,崔钰在大二这年,身上成功多背了笔二十万的巨款。

巧的是,梁弋周那边医疗贷款也是一大笔,梁骞周当时的存款都不够填。

这也导致了他俩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经济拮据的状态里。所以后来在一起了,才干脆整合资源,一起租房,虽然面积很小,可是梁弋周特地要了能隔出两个单间的房子。

赚钱存钱的日子就不说了。

梁弋周曾经抱着她看她算账,笑着说你真是天才奸商啊崔钰。

“还好吧。”

崔钰敷衍地自谦,又转了圈笔,戳了他肩头一下:“你不用每个月给我发什么补贴,我这再半年肯定还完了,不想欠你的啊。”

“就算我投资,不行吗?”

“投我?为什么?”

梁弋周埋在她肩头,声音含笑:“因为你是绩优股。”

崔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想消失的陶映野。

事到跟前解决事。她以前在乎的人也不多,陶映野算一个吧,就当把小时候两人的人情债一笔还完。

但那时候,崔钰没有细想过一个问题,梁弋周这种性格,除了一开始知道时脸色不太好看,后来就没过问这事了,也从未追究过陶映野的下落。

直到陶映野回家乡结束生命,她回去参加了那场潦草后事,才知道陶映野身后的大笔赌债。二十万,跟总额比起来像一滴水汇入溪流。

崔钰从没有怀疑过什么,可怀疑是一道滴滴撒撒的水闸,一旦听见动静,最终会被找到。

她的 22 到 23 过得太混乱。那半年发生了太多事,梁骞周,陶映野,最后还有一纸四十万的贷款合同。

原来他那份,不是吕婉泽的,是陶映野的。

……

那个他锁到深处的录音文件,崔钰也从电脑里拖了出来。

——梁弋周,这免责协议签了,以后跟你没啥关系了,你……

——行了,我知道这是什么。电话不都留了我的吗?

——……

——算我借你的。你要有良心以后有了还我,就别去找崔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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