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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两旁是深夜的枯藤老树昏鸦,车里是没人开口但随时预备要吵的架。车里还放着凤凰传奇的《全是爱》,简直不能更适配此刻的阴沉氛围。

“你平时就爱这么搭顺风车吗?”

崔钰冷不丁开口。

“你平时就这么爱遇事就跑吗?”

梁弋周冷冷弯唇。

“怕我坐你车,理亏了?我是想付钱的,但你把我拉黑了。”

“……”

崔钰沉默了两秒。

“行,对不起。”

“……”

梁弋周看向窗外,把车窗放下来了几秒,好在陇城晚上风还挺凉的,能阻止他对司机痛下毒手。

冷静过后,他又重新开口。

“你这么爱说对不起,有哪次改过吗?”

崔钰:“没有。”

梁弋周哈地夸张笑了声,抱臂环胸,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复心情。

“你倒是痛快。”

他再三深呼吸后:“崔钰,我再问你一遍,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吗?还是说体验就那么糟糕?”

崔钰两手抓紧方向盘,认真严肃地盯着前方的路,生怕一不小心开进沟里了。

“不是。”

“那为什么?怕我找你负责?!”

梁弋周觉得自己成年以后修炼的脾气简直是笑话,失控次数全都贡献给崔钰了,而背景音的女歌手还在为他激情伴奏:[你说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吵得要死。

他抬手把音响按关了。

“走了,下来吧。再开开不进去了。”

崔钰熄了火,率先下车拉开后门,把红色大塑料袋提出来,除了纸元宝纸房子纸车还有一瓶白酒。

这附近两个村子的人基本都在这了,吕婉泽出生就在白坪,所以最后也决定在这,说可以跟老乡们下去继续打牌搓麻将。

田埂间被人踩出来的路延伸得很长,月光凉凉地照着前路。

“梁弋周,你现在事业应该很稳定了吧?”

崔钰走在前面,忽然问道。

“怎么了,要验资?”

梁弋周讽刺起人来从不留情,他跟在崔钰身后,因为熟悉这条道,不用看路也走得很稳,只用负责狠狠盯穿她的背就好。

“你一年能赚多少?”

崔钰没理他,继续问。

“能买下你十个店。”

梁弋周语气淡冷地说道,把崔钰给弄笑了。

她摸了摸后脑勺,慢悠悠帮他算着。

“好吧,那就算你带分红两百吧,你上海和北京的公寓看起来是长租的,都不便宜,你也就出差的时候偶尔去一下三四线城市,非必要的话,其实也可以不用回陇城了。”

“你靠你自己,已经可以立住脚跟了。梁弋周,你知道,这对于我们——”

崔钰停住脚步,踩了踩脚下的土,回头凝视着他,语气温和:“这样的人来说,走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付出了无数努力,意味着遇见正确的时机,你可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你的后代也可以。”

“当时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在那个出租屋里出不去,为了顾虑对方缩手束脚——”

“缩什么手束什么脚?”

梁弋周忽然反问道。

“为了回来,你做家教选过晚班吗?半夜起来做线上工作,在外面喝酒喝挂了也没换回来机会,为了瞒着我第二天早上才敢回来,你觉得那样算轻松吗?”

崔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不行吗?谈恋爱不该这样吗?不给我机会是他们不长眼睛,关你屁事啊?”

梁弋周怒极反笑:“你不觉得你这想法很可笑吗?那你呢?什么担子都不分给我,施姨生病也瞒着我,我真的很好奇,你认真想过我们的未来吗?你跟我耍着玩儿呢是吧?”

“你已经飞得很高了,我不想让一切再倒回去了行不行,我觉得人失个恋也能活下去行不行?!”

崔钰脸也彻底沉了下来,两个人刚好走到了墓碑前,吕婉泽的碑打理得十分干净,两旁种着绣球和玫瑰——梁弋周种的。

后面还栽了棵松树——崔钰种的。

“崔钰!!”

“梁弋周!!”

月升中空,两个人跟小时候吵架一样,那时候吕婉泽还会拦一拦,不过现在,她只能沉默地看着。

他们俩凝视着对方,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不久后,都觉得这一幕滑稽得要死,各自撇过了脸。

梁弋周的宽肩微微塌下去,衬衫贴在微突的后背肩胛上,有点尖锐的棱角。他整个人沐浴在月色里,脖颈间的淡青色血管抽着轻跳,声音也轻了很多,悲伤像一缕轻烟。

“崔钰,我的梦想从来不是离开这里。我可以在金城。我以为你要出去的,我只是想跟着你。”

他很早就发现了,在这个被资本控制的世界中,赢家只有擅长打砸抢烧的人。就像他和梁骞周的亲生父亲,能混出点小名堂的男人,跟在大玩家身后,他们打击违背规则的普通人,砸碎他们的尊严,抢走他们应得的利益,烧毁人们本该明朗的前路。

如果可以选择,梁弋周不会选择金融,就像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一样。

但他们俩的脑子都聪明,生活又缺钱,他想着那他就负责多来赚点,好让崔钰去放手一搏有新天地可撒欢,干脆硬着头皮试试,摸黑走了还没多远呢,一回头人不见了。他去哪儿说理去?

他真是……梁骞周说男人不该讲这个词,可就是觉得委屈。而更烦的是,崔钰也不比他轻松到哪去。

那是崔钰啊。是尖锐的,勇猛的,一往无前的。他眼看着崔钰瘦成腕骨都突出来,时不时沉默的样子,被忧虑和恐惧侵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爽感。

只是觉得好累。他们期待过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

崔钰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很久,只是席地坐下来,把十八块一瓶的酒拿出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灼烧感依然在,但有一股新的力量跟它对冲。

“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梁弋周。”

她凝视着墓碑,喃喃道。

“什么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复杂。”

崔钰用外套袖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用力到几乎有些轻微的、难以察觉的哽咽:“就一点好的东西,我想把它留在那里。”

因为想留的留不住,太难受了。看着美好的存在消亡,太痛苦了。

人力不敌天命。

她走到这里,才体会到这几字的真意。

“你说我耍你玩儿,我没有。”

崔钰无力攥着纸元宝,嘴微微翕动,唇角是向下的弧度。

“我希望你好。”

崔钰话音没落,被人从后往前紧紧拥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摁进骨血。

有很轻的水渍掉落在她的肩窝里。

他们共同的家乡有着如此丰盛的草木气息,夜里田地如同沸腾的金色海面,草被吹弯如波浪。

他的黑发柔软地触着她的皮肤,他们无声地坐着。而这儿,依然像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逃课跑来这里时一样,最老的大树在他们的东南方向 180 米处安安静静,土地承接住了他们的悲伤与痛苦,而他们亲近的长辈微笑无声地看着。

有那么一刻,梁弋周觉得自己这辈子死在这一秒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