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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到这份忧郁来自于深情,清清就像那被故事话本中,痴男怨女、你侬我侬情节而抹泪的小姑娘,竟生出了几分感动。

她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我擅作主张将您从梦境中唤醒,您可别生气。”

苏松雨轻轻笑了一下,他温声道:“多谢小道长相助,家仆已经将事情前因后果都告知于我,这一次,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清清和裴远时于是顿时生出敬佩来,先前邓伯乱嚎一气,语无伦次,他竟能从中听出事情前因后果?

怪不得三十五岁便能做上光禄寺少卿,真有两分体察民情的本事。

苏少卿此前已经是了无生趣,要一心求死,他们强行将他唤醒过来,他第一时间是道谢,语气还这么亲切……清清对这位英俊的少卿充满了好感。

她赧然道:“不辛苦,不辛苦,您躺了这么些天,您最辛苦。”

苏少卿闻言,顿了顿,既而又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门外传来一道苍老而不失中气的声音:“已是卯时了!静笃,你这一觉,真是好睡啊!”

苏少卿看着陈仵作从门外进来,苦笑道:“现下二月,犯了点春困罢了,尤甚值得大惊小怪?”

陈仵作哼笑道:“好一个春困,你不妨直接将春困睡成秋乏,也省了这忙碌碌的一遭。”

苏少卿扶着额角,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躺了这么多天,也未曾洗漱,现下不方便同各位交谈。”

他吩咐邓伯:“今天的晚食,便劳烦你忙活一下了。”

想进食便意味着暂时不会有自暴自弃的念头,邓伯连声答应。

苏少卿又冲着师姐弟道:“想吃什么,尽管同他说,淮扬菜、秦菜之类,都做得,万万不要客气。”

陈仵作在一边不满道:“怎么就不要客气?你未曾带来一蔬一菜,用的可是老夫这里的东西。”

苏少卿无奈道:“云固兄来了小地方太久,竟然人也变得小气吝啬了。”

看到他还有气力说玩笑,陈仵作终于放下心来,他看着榻上的人,长长叹道:“静笃……”

清清和裴远时见状,知道二人有话要说,便告退了。

苏少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清清的背影上,他喃喃道:“他们两个,是玄虚子的徒弟?”

陈仵作颔首。

苏少卿又道:“那天夜里,他们在你这里闹出了动静,但天色暗淡,我并未将其身形容貌看清楚,如今一见这姑娘……”

他语气中充满笃定:“她是那孩子罢?”

陈仵作默然。

苏少卿于是笑了一下:“果然,如此一来,当年的事便说得通了,怪不得玄虚子要离开昆仑,跑到这地方来一呆十年。”

陈仵作看着他:“你知如此,便更应该保重自己。”

苏少卿的目光一下子远了,仿佛在注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他在想一些过去的事,夕阳余晖中,他低声道:“说来容易。”

二人正打机锋的时候,师姐弟走到庭院之中,齐齐看着天边残霞,一时半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隐隐传来了锅铲刮过锅底的声响,或许是邓伯已经开始忙活了。

清清看了眼裴远时:“师弟,你饿不饿?”

裴远时说:“我还好,师姐饿了吗?”

清清喃喃道:“我快饿死了,走罢,去厨房里帮帮忙。”

厨房在整座宅院的另一头,二人一前一后,在暗色渐深的廊道中穿行,清清猛然想起,半个月前,他们曾经在这追逐过一条小犬的亡灵,还同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打过交道。

感觉已经恍如隔世,没想到竟才过去了半个多月……

自从师父离开,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有点想师父了。

再拐了个弯,灶房近在眼前,暖黄灯光下,邓伯在灶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粗长油亮的茄子被轻巧划开,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瓤,邓伯手起刀落,将其切成大小均等的细长块,在碗中撒上盐后,用力一拧,逼出其中水分。

邓伯铁铲一伸,从油罐中挖出一铲猪油,滑进已经烧得热热的大铁锅中,室内立刻满溢着其特有的油香味儿,早就饥肠辘辘的清清闻着这味道,只觉得魂都被勾了去。

已切好的肉丝就放在案板另一边,邓伯眼疾手快,在油温已到时迅速投入肉丝煽炒散开,接着又加入葱姜蒜,随着每一次的翻炒,诱人的香味阵阵被激发出来。

茄块被投入到锅中,又是一阵哗然作响,邓伯将锅铲一搁,就要埋头伸手向灶洞,清清忙上前道:“我来!我来!”

她鱼一般绕过邓伯,到了灶台后边,往火堆里看去,随意拨开其中正燃烧的柴火,火势登时便小了。

她朝邓伯仰脸一笑:“是这样罢?再烧半刻钟便可以收汁了!”

邓伯赞道:“仙姑见识广博,这道‘肉丝烧茄子’是地道秦菜,您竟然知晓其做法。”

清清最受不得夸,她立马滔滔不绝起来:“秦陇风味的特色有三者,师弟,你可知道是哪三者?”

裴远时自然摇头称不知,并及时作出洗耳恭听之状。

清清满意道:“一为主料以牛羊肉为主;二为每样菜式酸辣苦甜咸只有一味出头,其它味居从属;三为香味特别,多用香菜,干辣椒、陈醋和花椒等作为配料。”

她摇头晃脑道:“还多采用古老的传统烹调方法,如石烹法,这种烹调方法极近失传,只有秦地一带的老人才会知晓,颇具古风。”

“譬如眼前这道‘肉丝烧茄子’,若收了汁,便三两下起锅装盘,难免暴殄天物,得需这样……”

清清挖出一小块猪油,放入偏灶上另一口烧热的锅中,屋内的香气顿时又多了一层,待油熟透后,她将锅中热油倾倒在收好汁的肉丝烧茄子上,紧接着一顿华丽地颠锅,潇洒装盘。一旁的邓伯忍不住叫了个好。

“仙姑年纪轻轻,身量也小,未曾想有如此臂力,这口大锅起码十五斤,就连鄙人颠起来尚有几分吃力,仙姑真乃真人不露相。”

清清将手负在背后,偷偷按了一下酸麻的手臂,淡然笑道:“不足挂齿,熟能生巧罢了。这道菜最后一勺熟油,如同画龙最后点的睛一般,若缺了它,始终少了两分滋味。”

邓伯钦佩道:“鄙人亦想到了这一层,不过现下用的食材皆是陈大人所出,猪油价贵,鄙人斟酌再三,到底没敢挥霍。”

清清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而后从容往门口走去:“如此,如此……”

裴远时默默跟上了她:“师姐,不帮忙了吗?”

清清揉捏着愈发酸痛的手臂,她疑心筋肉已经拉伤了:“点到为止,人家在厨房忙活多年,倘若被一个小辈比了下去,难免感觉挫败。”

她勉强笑道:“做人要懂得适时藏拙,不仅为自己,更为他人,你可知晓了?”

裴远时思忖着观内是否还有舒筋活骨的药膏,自从玄虚子全心教导他剑术开始,伤药基本就放在他处了。

用于筋肉拉伤的可还有剩?他在心中一一数来,面上却倘若一无所知,他只附和道:“师姐说的极是。”

二人一前一后,迈出了灶屋的门,清清一抬眼,才发现苏少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外面,他看着她,笑道:“道长仙术了得,还精通庖厨之术,不愧是——”

他看着眼前愕然的少女,温声道:“林道长的高徒。”

这顿饭,清清吃得极为开心。

邓伯不愧是在苏家做了近五十年的老仆,这一桌子的秦菜可谓是有滋有味,色香味样样都不差,偏偏样样都下饭。清清大快朵颐,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更妙的是,苏少卿是师父年轻时候的友人,他们从前来往甚密,直到师父带着清清来了泰安镇,才少了联络。

席上,清清同他相谈甚欢,又如一对忘年交,二人分享了许多玄虚子的糗事乐事,她好几次几乎笑倒在了桌面上。

苏少卿长得好看,人也懂得多,天南海北的趣事什么都知道,性格也颇为亲切,清清很快就同他亲近起来。

众人酒足饭饱后,苏少卿站在义庄门口,送别了小霜观的弟子,清清已经走远了,还时不时回身朝他挥手。

看着夜色中渐行渐远的一对少年,少卿温和的笑容逐渐消散,他又变成了白天那个苏松雨,眼睛中只有淡漠与忧郁。

少女的笑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夜色中,他像是说给身边持灯的老仆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同雨棠,真的非常相像。”

邓伯点头称是。

“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少年,你观他如何?”

邓伯犹豫着,还未来得及说话,少卿便一甩袖子,往门里走去。

他慢慢走进夜色里,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还有好些事需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