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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只抓住个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定看着她。

要用目光为绳拴住他们。

那句“留下来”在齿关盘旋许久,姬月恒终是明白了,挽留也是徒劳,他无力道:“七七,你还会回来么……”

程令雪一时没有回应,认真地想了想,只字不提回来,只说:“也不是生离死别,我和你更没有深仇大恨,倘若巧合,日后我们或许还会再相见。”

多少不放心,她嘱咐姬月恒。

“好好解毒。但愿下次再见,你和我都已成为曾经想成为的人。”

她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明澈温和,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偌大的厅内只剩姬月恒。

少女孤绝的清姿消失在晨曦中,廊外,只有回旋的寒风。

姬月恒的心彻底空下来。

他仍沉静端坐,却似被抽去神魂,沦为一樽冷冰冰的瓷观音。

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渐升,为新岁元日的清晨增添暖意。唯独落在轮椅中的青年身上,就像照着寒冰,照不出半分暖意。

一道窈窕影子映在地板上,徐徐靠近,定如玉雕的青年长睫微颤,看到影子发顶繁复的珠翠时又冷然垂下。

“母亲为何帮她离开。”

漆黑的瞳仁死一般的沉寂,安和郡主仿佛看到幼时那个阴仄孤寂的小少年,她看了许久,无奈地吁出一口气。

她本想他们自己领悟。

可终究不忍心。

“阿九,七七那孩子心里有你。你和她很像,都是脆弱、容易不安的孩子。只不过你摆脱不安的方式是牢牢抓紧一切,而她,则是逃离旁人的掌控。

“好好解毒,以全新的面貌去见她,或许,你和她还会有更好的来日。”

安和郡主离开了。

姬月恒靠上椅背,像一个傀儡,定定地望着穹顶华美繁复的漆纹。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阴鸷的性子,他亦恨他自己。

恨他的偏执、恶欲、掌控欲。

可他控制不了。

只能变本加厉地偏执,以让那些唾弃他的人害怕的方式保全骄傲。

此刻他才知道,姬忽死前的那几句祝福究竟有何深意。

他的慈父用五年,将一个不安的七七,培养成骄傲的程令雪,再送到他面前,想让他也变得一样偏执。

借此告诉他:看,为父没有错。

姬月恒目光漆暗,死死盯着虚空,似要缠住姬忽未散的魂魄。

“这便是您给我的及冠礼物。”

“呵,呵呵……”

空旷厅内,回荡着青年的笑。

姬月恒死死攥住手心,似要抵御这被生父诅咒的命运。

尖锐刺痛将他带回人间。

低头一看,是她发间的蝴蝶银饰,精致考究,虽无法像活生生的蝴蝶翩翩振翅,却不会随季节消亡。

可她不想要这样的永恒。

她宁可消亡,也不愿了无生机。

曾险些被他引诱着入网,欲塑成银饰的蝴蝶挣脱掌心飞走。

眼前浮现她离去前自然的笑,姬月恒想起半年前在泠州时,他错将动心看作狩猎欲,故作体贴地予她关怀,小刺猬果然动容,朝他挤出不大熟练的笑。

更早之前——

某个戏楼中,台上咿呀呀唱着情爱的悲喜,台下书生自斟自酌。

而他不为所动。

甚至不屑地得出一个结论。

“喜欢,不是好事。”

他以为自己会死守这一信条,不像他的父亲、他的长兄那样,一个因情扭曲,一个因情心软,可怜又可笑。

他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

身后却有个呆头呆脑人不解地嘀咕:“想见,便是喜欢?”

倏然间,他已不觉回了头。

……

姬月恒像个看戏的人,看着倒溯的记忆,或许是那次戏楼里的对视,或许是山洞中被她压制着狠咬……

很早前,他就中了她的蛊。

如今困住她的蛊没了。

困住他的蛊,却彻底解不开。

姬月恒摊开手,将被他攥坏的蝴蝶发饰恢复原状,他轻抚着脆弱的蝶翼,万丈柔情的眼中满是寂然。

“我真实的一面当真那么可怕,无妨,我会把它们藏好……”

.

马车破开浓雾,驶向晨曦。

江皊频频望向身侧的程令雪,欲言又止,最终问道:“师妹为何要离开,你好像……有一点喜欢他。”

程令雪望着远处冷雾,想起一双目光如雾,让人捉摸不透的桃花眼。

“正因为有点喜欢,才不愿半推半就留下来,玷污这份喜欢。”

江皊耸耸肩:“你们这些沾了情爱的人,说话弯弯绕绕的,读不懂。不过,你不怕他设下天罗地网抓你?”

程令雪狡黠地轻佻眉梢:“不怕,我选择和郡主合作,就是希望借她和姬家长公子制衡制衡姬月恒。且姬长公子和我亲爹有些往来,就更没事了。”

江皊放心舒口气。

“师妹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程令雪望向远处山峦,眸底映着冬日的暖阳,溢着希望和不安:“先和师姐带师父骸骨回故乡安葬,再去寻我的爹娘,多年不见,我有些紧张。”

江皊拍了拍她的肩头。

“亲缘是斩不断的,我倒羡慕师妹,我在世上,已经没了家人。”

程令雪转身,像姬月恒抚弄她脑袋那般,揉了揉师姐发顶。

“别怕,我的家人便是你的。”

江皊原本笑嘻嘻的,突然搂住她,像孩子一样哭道:“呜……师妹,还好我们都好好的。其实我怕得要死,怕赤箭给的毒药是假的,但老骗子太可恶!想藉着我怕死的弱点拿捏我,想得美!”

心头五味杂陈,程令雪眼底亦噙着泪意:“是啊,我们都撑过来了,为师父报了仇,也得到了自由。”

江皊点头:“就是五年太亏。”

话说完,程令雪肩膀忽然一下下地轻抖,她以为师妹哭了,慌忙地抬起头,却见少女杏眸中藏着笑。

“师妹,你不是受了刺激吧?”

程令雪淡道:“不是。”

她掏出一叠银票:“我同姬家长公子要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为他爹办了五年事是真,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天降横财,江皊如在梦中。

拿着银票,她突然又很想笑,难以想像,师妹会顶着副清冷生分的神情,冷着脸开口要钱,那位同样像冰垛子的姬长公子则冷着脸掏出一叠银票。

她好奇地问道:“他什么反应,会不会恼羞成怒,还是鄙夷?”

程令雪偏着头回想一番。

当时那位不怒自威的姬家长公子一愣,匪夷所思地看她。

“你和你爹爹,很不一样。”

想到爹爹,程令雪又漫上不安,十一年过去,爹娘可记得她?

不安伴随着暖意,萦绕程令雪心头,陪她度过一个冬日。

冬去春来,春尽夏至。

安葬好师父,程令雪和师姐分道扬镳,江皊去游山玩水。

而她,则孤身来到江州。

辗转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程令雪停在一户人家的朱门前。

欲叩门的手迟迟落不下。

总算下定决心,院门突地从里打开,搅乱程令雪的勇气。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是位老仆,应门后看清她面容,竟是一怔,惊讶地揉揉昏花的老眼。

“二小姐?”

又摇摇头:“像,又不大像,二小姐才回府,穿的也不是浅绿衣裙……”

听到这一句“二小姐”,程令雪想起钱四姑娘口中的江州少女。

是她的妹妹么?

在她缺席的岁月里,爹娘已有了新的孩子,似乎还不止一个,多年前走丢的女儿,是否已逐渐被他们遗忘?

勇气缩回壳中,在老仆问起她姓名时,程令雪仓促转身。

“抱歉……我应当是走错了。”

说罢抬脚就要离去。

身后忽闻急促步声,相伴传来的,还有中年男子温厚又陌生的声音。

“是……七七么?”

程令雪的背影瞬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