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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韩国的宫室,重叠的帷幕,地上已经干结了的血迹,还有渐渐飘散起来的血腥气。

那无穷无尽的呓语还没有停息,永远也不会停息。

耳朵里很乱,脑子里更乱,没办法思考,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缩在地上,在女君的脚边,边喘息边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鼻子在淌血,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捂。

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从眼睛里溢出来,平静,柔和,而且心满意足。

林久像个怪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眼神看着这只怪物。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回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回荡了。

李斯还在说话,韩国公也还在说话。

但嬴政已经没有在听了,另外一种渴望逐渐填满了他的心脏,他渴望再一次被满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断李斯的话,李斯听见他说,“往后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李斯停顿住了,开始思索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这是在要求我行礼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傲气,之前嬴政对待李斯也称得上礼遇,无缘无故要求李斯向一个女人行礼,是可以称得上折辱的行为。

但李斯迟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礼,口称“女君”,腰弯得很低,乃是臣下对待君主的礼仪。

然而林久没看他一眼,嬴政也还是没看他一眼。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林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觉得还不足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着手,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好像会这样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颤了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头了。

所以他稍微动了一下,长发从他颈间倾泻而下,暴露出他后颈到尾椎一列肿起来的针孔,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