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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冷风吹过皂荚树, 惊飞了一只站在树梢上的燕子。

这是一座森严的建筑,环绕着巨石堆砌出的高墙,缝隙中以铁浆浇筑, 在长空下泛着森寒的冷光,如同一头匍匐在地呲出利齿的猛兽。

马蹄声疾驰而来, 带响一路清脆的金铁相击之声,这座森寒的监狱如此奢侈,门外竟有一条以生铁浇筑成的长路, 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马上骑手戴着纯黑的面具, 高高举起手,露出攥在手心里的一块令牌。

……

尾是个普通的小吏, 从小在咸阳城长大, 为人却没有什么本事,家里又穷得连一副皮甲也买不起。

年纪到了之后进了军中服役,曾经跟随在昭王的旗纛下拼杀,远远望见过那位武安君的风华。

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 而是平安的回来,年纪大了之后, 就被安排到这地方做了一个小吏。

这座铁汁浇筑的石头堡垒很不简单。

这是尾来到这里第一天就知道的事情。

这里就建在咸阳城里,可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中, 这地方却寂静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死寂的地步。

如果有人可以拿到咸阳城的舆图, 会发现这块地方在舆图上是一片空白。

偶尔有人误闯进来,可方圆十里, 绝无屋舍, 更没有人家。

尾在军中的时候识过一点字,武安君还在的时候, 有人来教他们几句兵书,再后来模模糊糊开始思考更多东西。

他见识过为了攻伐一座城池而流血十里的战场,死人和活人都堆积在一起。

每天要消耗车载斗量的粮食。年轻时穷尽他全家之力也买不起的皮甲和兵器,在战场上车载斗量的折断和废弃。

因此逐渐懂得战争是一件昂贵的东西。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土地和城池,因此城池也是昂贵的东西。

武安君白起曾经为了取得韩国的上党郡,在长平之战中坑杀四十万赵国士卒,区区一个上党郡比四十万人加在一起更珍贵,更遑论秦国心脏之地,咸阳城。

能在这种昂贵的城池中划出这么大一片土地,仅仅用来修建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还要为此驱逐方圆十里的人烟。

隐藏在其中的东西,论及价值,恐怕也值得十几万人的性命。

尾是一个怕死的人——很难想象一个在武安君麾下拼杀过的士卒会怕死,但或许正因为骨血里这点怕死的胆怯,他才能从那片地狱一般的战场上活下来。

袍泽死了,昭王死了,武安君也死了。但尾还活着。

他还没活够,还想更长久的活下去,所以他从来不试图去窥伺那座石堡里的东西。

这样的小心谨慎为他带来了回报,他在这里安静的活过了文王的时代、庄王的时代、迎来了现在这位年幼的新王的时代。

然后,他看守的这座石头堡垒活了过来。

最初是铁门外那条尘封已久的铸铁长路突然被重新启用了。戴着生铁面具的骑士骑着重型钢铁机车来到这里,沉默的扫去灰尘,在长长的大道上洒上清水。

再然后有人住了进来。

尾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从来没见过,只是极其偶然的时刻,他用眼角余光凝视那座铸铁的石头堡垒,会觉得里面住着一头怪物。

正在其中缓慢而持续的呼吸。

对此他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继而就是这些举着令牌前来的骑手。

……

尾倚靠在门后,闭着眼睛听马蹄践踏在铸铁路面上的声音,他已经很老了,胡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胸口,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已经掉了牙的老头子。

但是尾的耳朵还没有老,他听得出来这些骑手每次前来的时候都带着东西,一些一模一样的东西。

有时候他还会听到另外一些响动,从那座活过来的石头堡垒里传出来,那声音带他回到十几年前、也或者是几十年前。

他在战场上,是个无名小卒,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倒下。更远处有一个男人,他从来没看清楚过那个男人的脸,就好像凡人不被允许直视神的容颜。

武安君白起。

在他来到这片战场的第一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

底层的士卒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君侯乃是神明眷顾之人,可以登上那种神鬼一样诡异可怕的铁甲。

那是尾第一次亲眼见到铁浮图的模样。

时隔这么多年,在从战场上离开之后,他又一次用耳朵“看见”了铁浮图的样子。那座石头堡垒里有铁浮图。

诚然石头堡垒封得严严实实,任何一丝细微的声音都不应该被泄露出来,但那只是凡人的范围,无法束缚那种神鬼一样的东西。

尾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绝对不会听错,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咸阳是一座价值千万万金的昂贵城市,这里与兵戈绝缘,咸阳城中,铁浮图止步。

但尾知道,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咸阳宫中。

他没见过咸阳宫中那一片林立的铁甲的森林,但他知道那是秦王的宫殿。

秦王是这个国度和这座城池的主人,任何律法都不能限制他的行为,他当然可以突破禁令在咸阳城中使用铁浮图。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闪现在尾的脑海中,尾猝然睁大了眼,或许此时,秦王就在这座石头堡垒之中。

……

又一批囚犯被锁在蒙着黑布的铁笼子里运了进来。

李斯和嬴政站在一起对着这批新来的囚犯指指点点,他们头顶上灯光璀璨。

片刻之后他们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李斯继续埋头去工作,嬴政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走进灯光不能照亮的阴影里,伸出手,抓住了林久的双手。

他还是个小孩子,手指比同龄的小孩更长一点,但是指骨纤细,皮肉单薄,因为体温冰冷,更显出一种纸一样的伶仃。

雪白、雪白的纸。

帝流浆点亮的灯火亮得像是一大团声嘶力竭的太阳,无量的光明落在嬴政脸上、肩上。

寻常人的五官没办法承受住如此沉重的光亮,很容易模糊成看不清楚的一团。

但嬴政有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随了他母亲当年倾倒过秦庄襄王的眉眼,因为年纪还很小,脸上总是容易流露出幼稚的痕迹。

此时那些光照在他脸上,奇异的勾勒出从眉弓到颧骨到下颌的结构,一瞬间他脸上所有幼态都被抹掉了,留下来的是一种堪称锋锐的端丽。

洁白肤色和深黑眉眼碰撞出来的端庄和美丽,会让人恍然想到他成为皇帝之后的模样,王朝最尊贵的位置,最尊贵的脸。

但此时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堪称……凶狠的神色,只会出现在街边游侠和深林猛虎脸上。

他用这种神色对林久说,“你看,在这个地方。”

机械轰鸣的巨大噪音被封死在铸铁的石堡里,往复回荡,深不见底的阴影里阵列着新的旧的铁浮屠。

头顶上悬垂着交错反复的铜丝和铁线,时不时传来囚犯的哀嚎和李斯痛苦的叹气。

如果说天工院是墨家机关术的天下,是机关和金属的缜密结合。

那这个地方要更古老也更蒙昧,在比秦庄襄王更古老的过去,铁浮图第一次出现在大地上,当时的人难以理解这种残暴的机械造物,而畏惧地将之视为鬼神。

在那种时候,登上铁浮图之前要举行祭祀的仪式,像对待神鬼一样宰杀猪羊,献上新鲜的血食。

阴阳家于是登上历史舞台,当时的诸侯信任他们,命令他们负责与寄宿在铁浮图之中的鬼神交流。

后来墨家登场,纯粹机械流派开始崛起,阴阳家逐渐没落,这座石堡也随之荒废,刻写在石墙上的阴阳星图业已蒙尘。

而嬴政重新启用这个地方,除了给李斯的理论找一个独立的实验室之外,或许还因为,武安君白起的那具铁浮图就从这里诞生。

如今已经少有人知了,武安君那具铁浮图是有名字的,被阴阳家那群人称之为“大司命”。

在此时这位神明被视为寿夭之神,司掌人世间的寿命和夭亡。

就像是一种隐晦的谶语,武安君登上这座铁浮屠,就真的在他的那个时代里决定了半个天下人的寿命和夭亡。

让人疑惑铁浮图中是否真的寄宿有阴阳家宣称过的鬼神,又是否已经随着这座石堡而重新活过来。

比之前凄惨一百倍的尖利哀嚎声骤然爆发出来,继而又是尖利的大笑声,近乎癫狂。

系统心有戚戚的哆嗦了一下。

李斯做出来的东西的确简洁高效,但实验过程也的确惨不忍睹。

其实系统觉得经过那惊悚一夜之后,嬴政现在如果开口索要可以驾驭铁浮图的甲士,就算最顽固的老贵族也会诚惶诚恐满足他的要求。

毕竟他们应该不想在深夜看见在自己家院子里徘徊的女君。

所以不太理解嬴政为什么还执着于李斯这个计划……当时李斯搞出来这种东西是因为贫贱到了极致。

他手里既没有铁浮图也没有甲士,所以只好把铁板绑在鸡身上,用铜丝接驳神经,勉强模拟出驾驭铁浮图的效果。

但其实李斯本人并没有那么激进,铜丝和神经直接连接起来,等同于用刀片直接切割痛觉神经,那种痛苦是能要人命的。

在他的设想中,这种东西至多不过是可以在甲士操纵铁浮图的过程中,作为一种辅助手段,使铁浮图的动作更精准。

那样以来,痛苦就变得可以承受了。

从这种角度来看李斯其实是个蛮圆滑的人,懂得妥协和后退。

但是嬴政不准。

他比李斯激进一百倍,几乎把咸阳的监狱搬空,还在从其他监狱中源源不断把人调到咸阳。

其中所有囚犯都被塞到李斯手里,被强制驱赶着植入铜丝,与神经接驳之后登上铁浮图。

那些凄惨的哀嚎声就来源于此,最残暴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活活痛死,也有人坚持下来。

在这种海量的实验样本下,李斯改进了很多粗糙的技术细节,同时收集到了一批可以在这种剧痛下短时间坚持的顽强囚犯。

但是依靠这些人去和雍都祭祀大典上的阴谋对抗,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太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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