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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首先想到这是大事吧,他也没问啊,董仲舒怎么就把这么大的事说给他听了。

这未免有些过于随意!

然后他想到,要开战了,那长平侯与冠军侯的觐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博望侯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

东方朔想到暗地里的那则流言,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勋。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陛下要以博望侯制约长平侯?”

尽管是疑问句,但东方朔已经认定了真相便是如此。

他并不觉得奇怪,说到底他对刘彻的人品没啥信心,从高皇帝刘邦开始,刘家的人就擅长狡兔死走狗烹。

他震惊的地方在于博望侯。

东方朔关注过张骞,知道这个人生年比他还晚一岁,他见了人家却要行礼,称一声博望侯。

但东方朔并不羡慕,他见过张骞霜白鬓发,也见过张骞把血吐在袖子里的样子。

他知道那是朔北冷风在张骞身上吹出来的沉疴。

这也可以理解,当年万里觅封侯,富贵险中求嘛。

可如今得以封侯,竟然还敢重返朔北。

制约卫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

董仲舒说,“博望侯毕竟是陛下的鹰。”

东方朔深以为然,心有戚戚,“博望侯表面上浓眉大眼,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样恶毒的心肠。”

董仲舒沉默片刻,“你是不是想歪了?”

东方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牛头不对马嘴道,“已经得到了侯爵的高位,却还是觉得不足够么?”

他似乎听见董仲舒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又似乎只是幻觉。

是在很久之后,东方朔走在路上,忽然停住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倾国之战,这是机密的大事吧。

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没传出未央宫,就已经为董仲舒所知?

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就像是一道漆黑的帷幕。

——

这时候张骞正站在漠北的寒风中。

他身为监军,却不在军中,而是出现在这里,身后只带了一个牵马的侍从。

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有人骑马过来,遮住了脸,但显而易见是匈奴人的打扮。

那人下马走到张骞面前,低头致意,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先生,很久不见了。”

张骞袖着手笑了笑,“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话音落下他就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袖口不一会儿就染上了斑斑的血迹。

来人静静地看着他,“先生的来意,是想要说服我侍奉你们的皇帝陛下吗?就凭先生这老病之躯么?”

肺腑间翻涌的疼痛和血气渐渐平复,张骞笑了笑,“我们的陛下恐怕并不在意殿下。”

来人沉默片刻,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了,先生为什么找到我呢。在这种时候,你们的军队像阴云一样铺天盖地,就算是想要兵不血刃的结束,先是你也应当去见单于。”

张骞又笑,“我今天见到的人,难道不是单于吗。”

来人的眼神凝住了。

张骞视若无睹,“我听说过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弑父杀妻而上位的故事。”

来人沉默片刻,“明白了,先生是听说我尊崇冒顿单于,因此想要说动我效仿冒顿单于弑父。可跪在你们脚下的冒顿单于,也还能算是——”

张骞打断他,“冒顿单于?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忽然响起金铁铿锵声,来人拔刀出鞘,冷铁的光照在张骞脸上。

这没什么好诧异的,今天这一场谈判原本就有大凶险。

对方带刀而来,谈的是弑父,篡位,归降,灭国这样的大事。

而现在谈崩了,那杀人灭口也属正常。

但张骞仍然在笑,对那把刀视若无睹,“之所以提起冒顿单于,是想要提醒殿下,此次领兵之人的身份。”

“当年冒顿单于围高皇帝于白登山上,驱之如驱牛马。如今殿下觉得自己在那个人面前,和牛马又有什么分别呢?”

久久的沉默。

匈奴的王子收刀回鞘,低声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没有冒顿单于了,可你们还有,”他顿了顿,有点生涩地说出那个名字。

“霍去病。”

张骞只是微笑。

来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摘下蒙脸的布巾,脸上有索然的神色,“我没有见过你们那位侯爵,可如今见到先生,也就可以遐想他的风采了。”

“面色不改,拔剑生死。先生的镇定比我手中刀剑还更可怕啊。”

“倘若汉军之中都是如先生这般神勇之人,那我再坚持下去,反而显得愚蠢了。”

张骞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与霍侯之间的差别,就像是云和泥一样分明。”

他无意再多说,转而道,“殿下往后会明白的,长安城是好地方,与朔方原相比,就如同神人居所一般。”

“神人居所。”来人细品了这四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长安真是那样的好地方,先生如何还愿意再回来呢。你们汉人,难道真的就不怕死?”

片刻的沉默。

张骞笑了笑说,“我也怕死,我也不想回来。可未央宫中传我听钟啊。”

来人又骑马走了。

张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真切切地露出笑意,“幸不辱命。”

他骑马赶过来,只是说了几句话。

但其实陛下任命他为监军,也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而已。

牵马的侍从走上前来,张骞看他,又笑,“霍侯的武威,比军队还更有用。”

侍从掀开蒙脸的布巾,赫然露出霍去病的面孔。

与他的名声相比他本人看起来真是年轻得要死。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高位,身上竟然丝毫不带张狂和傲气。

被人那样夸奖了,脸上也不露出喜色,反而向张骞说,“博望侯单骑冒险,神勇至此,也不必妄自菲薄。”

张骞上马和他一起往回走,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畏惧这位年轻的君侯。

这次来之前他想了很久要带多少人,带的人多了恐怕引动那位匈奴王子的忌惮,带的人少了又唯恐出事。

倒不是害怕被匈奴王子杀掉,张骞来做这种事,不至于没有这点胆气。

只是担心路上会出事,这茫茫大漠,到处都是埋骨之地。

霍去病则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此并没有兴趣。

张骞也理解,觉得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大约只在乎军功和战场,背后的这些事情,恐怕是并不屑于参与。

直到他要出发的时候,霍去病牵了马,张骞谢过他,霍去病跟着他一起走,张骞继续谢,并委婉地表示不必再送。

然后霍去病说我不是在送你,我跟你一起去。

张骞大惊失色。

他有单骑冒险的胆气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他的用处不在战场上,而在唇舌来往之间。

可霍去病……

张骞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时又想到万军丛中,主将……

总之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有冠军侯在身边,哪怕是孤身一人而不带军队的冠军侯,张骞也得承认,他的底气足了不少。

匈奴王子拔刀时他甚至有点想笑,心说你知道你在谁面前拔刀吗,哼哼,你竟然胆敢在冠军侯面前拔刀。

想着想着张骞就忍不住又笑起来,实在是有点高兴,他转头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一张漠然的脸。

不是说有多么的冷漠。

就是,漠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带喜色,也不带悲色。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做。

张骞忽然打了个冷颤。

此前他只是觉得这位冠军侯身上有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镇定。

但想到他舅舅卫青,也就觉得不奇怪了,大约是一脉相传的内敛吧。

是这样觉得。

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并不是性情的问题,这位冠军侯,他好像是真的不在意。

功名利禄不在意,拔剑生死不在意,被人夸赞不在意,被人畏惧也不在意。

这万众的敬仰。

他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