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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凶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舍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

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凶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凶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凶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卫青叹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