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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期待,也很兴奋,他想在云城出人头地。

——如果没有认识后来的那户富商,朝水或许真的会成为一个翻江搅海的民间创业家。

朝水仍然记得那天是个罕见的三伏天,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书,两个穿着华贵青衫的少年在他眼前嬉笑跑过,玩闹了一阵或许也觉得无聊,消停了下来。

他们对书呆子有些好奇,左顾右盼你推我攘,最后还是和朝水搭了话,少年人彼此吸引力强,朝水虽然局促,但抗不过想和同龄人交友的心思。

三言两语,被人撬出了多大年龄,住在哪儿,有没有耍过对象,考上了什么大学。

用后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被扒得底裤都不剩了,明明脑子挺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又迟钝得要紧,被人问光了还脸蛋红红地说下次再见。

他没看到那两人迥异的目光,只听到他们说,明天还会来找他玩。

玩儿,新鲜的词,新鲜的体验,朝水心脏砰砰跳,想要等父母回来,和他们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

父母去外面进货了,回来时天刚刚擦黑,朝水从凳子上站起来想要叫他们,就看见父母失魂落魄的模样:“爸,妈,怎么了?”

父母两鬓间的头发凌乱不堪,眼神是散的,两颊明明还算饱满此刻却有一种形销骨立站不住了的感觉,他们跌坐在凳子上:“顶替了,你的入学名额被人顶替了……”

朝水脑袋轰地一声。

一瞬间好像耳朵失聪了。

朝水从小被教导男人是一个家里的顶梁柱,要顶天立地,遇事不能慌,所以在听到这句话后,他吞咽了两下,哑声问:“被谁?”

父母七魂丢了六魄,过了半晌,双眼无光地回他:“陈家,那户富商,他们家的幺儿没考上大学,就想出了这种馊主意。”

“你说,”父母在凳子上瘫了会儿,忽而坐起去拉朝水的领子,神情激动,他们举家搬到云城,孤注一掷地就为了供朝水读书,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刺激受太大了,口不择言:“那么多人,怎么那么巧就盯上你了呢?”

如果没听到陈家,朝水会说这是概率问题,几百个人里总有一个人会被选,他就是不幸中招的,但是父母说是陈家……

昨天找他玩的那两个少年就是陈家的。

朝水嘴唇死抿,他还没长开,还没满十八,身材还因为缺少营养而显得瘦小,他脊背绷得像一根弦,再开口时声音更哑了:“我去找他们。”

父母在回来之前就找过那户富商说理,然而他们两个大人都被闭门不见,潦草打发,他一个没权没势人才屁点大的小孩又能翻起什么浪。

连门都没让进。

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这七天里,父母和朝水上午也去,下午也去,请那户富商高抬贵手,他们一家这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好机会了。

本来要交入学报名费的三块大洋也全用来给富商送了礼。

但没有用。

还算殷实的一个家,一下变得一穷二白。一个星期太短,什么都无力改变,入学的那一天,朝水去了趟学校,看着陈家的那个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和富商挥别进了校门。

冒名入学,顶替人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好像格外容易。

朝水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不太相信别人的靠近,排斥一切同龄人,浑身竖起了保护自己的刺。

父母一朝一夕突然变老,其中一老还被气出了大大小小的病,经常要卧榻休息,朝水不得不照顾店里生意,一边准备下一次的考试。

祸不单行,店里的一批货被人挑刺,那家人是个老赖惯犯,敲了他们一大笔钱,没了这笔钱,他们勉强可以果腹的日子变得举步维艰。

偏偏这个时候,父亲在进货时受伤入了院。

钱,到处都要这个东西,朝水在云城举目无亲,没有人可以借他钱,母亲当初的嫁妆也都变卖了,朝水竟然找不出可以用来付住院费的钱。

朝水想起了当初送给陈家富商的一块玉,那块玉值钱,卖了之后能垫付他父亲的所有住院和医疗费。

但当他去陈家上门讨要的时候,陈家人将他赶狗一样赶出了门槛三米之外,看着那家人厌恶至极的表情,朝水总算意识到,他好像得罪了这家人。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有一天陈家幺儿和朋友买文具的时候,朝水正好在附近,听到那群人吹捧他是高材生,以后一定有大出息。

朝水在旁边淡淡说了句:“冒名顶替的人也值得骄傲吗。”

那句话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来敲诈他们家店的老赖。

推翻货箱致使父亲断腿的“意外”事故。

都是陈家富商找的人。

朝水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无赖到这种程度,可以欺负人,欺负到这种程度。

和“男人要顶天立地”一起常出现在朝水童年的,还有一句“胳膊拧不过大腕”,直到十八岁的这一天,朝水切身体会了个明白。

因为朝水的那一句话,陈家幺儿在学校受到了奚落和鄙夷,尽管后来富商全力压下风声,脸面也丢尽了大半,他们家的人将受到的羞辱全部发泄到了朝水身上。

母亲有好几天闭门不出,生怕走到街上会有一些人为的意外朝她奔头而来。

店里挑刺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不得已闭店而终。

那天晚上朝水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听到母亲在房里长吁短叹,准备把姥姥送给她的镯子卖了,用来填补父亲医疗上的费用。

朝水知道,父亲的医疗费不能再拖了,他也知道,那是母亲最喜欢的镯子,明天过后不知道要流落到哪处。

朝水在门外低垂着眼皮,听着那一声声叹息,忽然觉得,人是可以放弃尊严的。

他找到陈家幺儿,只问了一句,怎么样才可以放过他们一家。

陈家幺儿摸着下巴,得意洋洋地:“你给我当狗吧,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当个十天八天我气消了,说不定就不找你麻烦了。”

朝水听后沉默了一会:“你要说话算数。”

谁想他口中的十天八天,摇身一变变成了三四个月,朝水应他要求,每天放学都会来接他,少年人好面子,喜欢在同龄人之间彰显不同。

朝水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就要帮他拎东西,偶尔他故意弄脏了鞋,只用抬抬下巴就能让朝水蹲下去帮他擦,一遍不满意,再来三四遍都有可能。

要取决于陈家幺儿那天的心情怎么样。

那块玉朝水要了回来,是陈家幺儿以“给狗的奖励”这种理由扔给他的,朝水迅速变卖拿钱,给父亲治疗断腿。

但父亲的腿一拖再拖,治疗费与日俱增,时至今日已经不是一块普通的玉可以承担得起了,朝水需要更多的钱。

他去陈家门口求,下着大雪每每都跪到膝盖生疮,但时机不巧,正值陈家幺儿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几天陈家幺儿在校被老师骂,早就羞愤难当。

他见朝水跪在门口,嫌他有碍市容,随便找几个人把他打发走了,打发是指用棍子打走。

朝水还是求,他的尊严大概在同意当狗的时候就葬送在了那三伏天。

那一天还是没有求到钱,朝水浑身湿雪地回了家,刚推开门,就见房间灯黑着,母亲死气沉沉坐在床角。

见她红着眼眶心疼又失望地看过来的那一秒,朝水就知道,母亲知道了。

这几天他被陈家幺儿使唤的事。

那一天母亲的状态很不好,朝水张口想说点什么,又发现自己实在是不善言表的人,他不太清楚这时候该说点什么。

外面的门被敲响,是陈家富商过来让他明天去搬东西的,这些天陈家幺儿给陈家做足了表率,陈家的所有人都可以肆意使唤朝水。

朝水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听着陈家富商嘱咐他的事项,乌黑的眼珠屡次回头看。

当富商在他手心里抽够了,终于甩袖走人时,朝水跑着回了房。

那天母亲死了。

朝水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世界瞬间充满了模糊的水雾,他习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无论出什么事,他蜷缩着身体,艰难又剧烈地呼吸着。

难过地问:“母亲,是不是,我让你丢人了……”

光是说了短短十个字朝水声音就变得嘶哑破碎。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不明白他苦心竭力地去生活,怎么会活得越来越糟糕。

他想到还在病房等康复的父亲,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语调,去告诉父亲自己并没有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朝水依偎在母亲身边,绝望哽咽地啜泣。

眼泪一滴接一滴落,流得眼角生疼,朝水大脑空白地收拾好母亲的衣物,努力地、近乎机械地告诉自己还要好好生活。

那时朝水没有想到,那天过后的第二个星期,父亲因为各种并发症身亡,那些自责的话语,竟也没有说出去的机会。

朝水,CS,长隋……

陆长隋。

只有一人的地下室房间里,宋吟捏着那份修修改改尽可能用客观语气写出来的投稿,有点失语。

总觉得陆长隋的小时候不应该是这样的。

陆长隋那种人,不应该从小意气风发,说东别人不敢说西的吗。

怎么刚过十八就要受尽苦楚,四处碰壁。

宋吟将那份一笔一划认真写出来的信好好折起来,重新放到信封里。

心情有点闷乱,但宋吟想到外面的陆长隋随时有可能进来,尽快收拾好情绪,想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