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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像是漏了一样,还在下雨。

沿着台阶向?下,潮湿泥泞,混杂血腥霉味。

甬道火把照亮了裘安,他被?扣在刑架上,垂着头,披发散服,血迹顺着他足尖滴落。

宣榕长睫一颤,强忍着没有挪开视线,道:“我……并不反对先生报仇雪恨。可您……唉。叛国是死罪啊。”

裘安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宣榕听不清,只?好凑近些许。

这次听清了,他在说:“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宣榕同样很轻地回他:“安定、淮漆、江泗的地形十?二张,军中将帅具体的数目、官衔和?兵力布置,排阵情况。先生聪慧,能不动声色地杀了杨思一家,自然也知道,这些讯息对于帅才而言,有多重要,能左右多少战局。这么多年,西凉不断向?外拓张,早就死盯安定许久,若是真的被?攻破城池……会有很多兵下冤魂的。”

裘安孱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声喝鸣:“那谁替我伸冤了呢?!”

他缓缓抬头,充斥着血丝的眼盯着宣榕:“我求了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给官兵磕头,试图拦着巡抚车驾,可是,都不管用!衙门不接我的诉状,不管我这桩事。安定穷乡僻壤,民情无法上达天听,我认!可我不认就这么遭人欺负无法还手!

“杨思亲自动手杀人了吗?没有——那我也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他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道:“还有,郡主,你自幼金枝玉叶,目下无尘,看不到民生疾苦,你觉得我是叛国吗?那我请问!在我备受欺凌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国对我做了什么?是西凉的人帮的我……”

宣榕温和?而悲悯地问他:“那西凉为什么要帮你?他们是天生的仁人义士,行侠仗义吗?他们只?是想要一枚棋子,一个内应。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的。京城里有人做局,甲乙合谋,甲去伤害丙,让乙来施救,借此换得丙人信任。”

她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裘安的背,让他咳嗽得不至于太?撕心?裂肺,继而道:“当然,我不是为杨思开脱,他确实?该死。可是,西凉人若出现得万分及时,毫不索求地对先生施以援手,先生就该留个心?眼,想一想,你爹惨死你娘中风,是否有西凉人在中推波助澜?”

裘安:“你!”

“抱歉。”宣榕知道不宜对受刑之?人说此重话,“我……”

可是裘安愤恨地道:“但你没有罪吗?你享食民税,却一副理所当然地姿态……”

“我没有理所当然,我尽己所能。”宣榕正色道,“可是先生,七年前,昔咏不在此处,我也不在此处。国土万里,我若能看到此事我自然会管,但我非神非佛,无通天之?能,没能看到你当时苦楚,也成了我的错了吗?先生对我发什么火呢?”

裘安咬牙——是真的咬牙。

一声极其细微的嘎吱声响起,他像是吞咽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脸上浮现无法抑制的痛苦,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气?泡不断破裂爆炸的响动,来自裘安的胃腹。

昔咏紧跟在宣榕身侧,见此情形,不由?皱起眉头,直觉先身体一步,上步转身,将宣榕护在怀里。

而下一瞬,爆炸声轰隆而鸣。

宣榕一懵,耳鸣阵阵,后背重重地撞在牢栏之?上。昔咏身上的铠甲几乎要嵌进她身体,细嫩的臂上肌肤渗出鲜血,而另一人的血肉则炸了开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在她余光看得到的墙上足下。

刑架坍塌,横木碎裂成渣。

宣榕刚要抬头,就被?昔咏死死按住。她手臂也在颤抖,估计是痛的,但好歹还有盔甲阻挡,丢不了性命,估计养上十?天半月就能活蹦乱跳,但小郡主比不上她皮糙肉厚,焦急问道:“郡主莫看。您还好吗?”

宣榕没能说出话来。

很疼,背上,身上。她没怎么受过?外伤,陡然被?猛烈一撞,神魂都有点被?撞出身体。

耳朵也听不太?清。只?听见外面的卫兵似是被?剧烈的震响惊动,他们从惊骇中回神,把她和?昔咏抬了出去。

隐约的,人声糟乱,都在说。

“快快快打把伞!”

“叫军医来——”

暴雨倾盆,雨水沾在眉眼上,宣榕再支撑不住,不堪承受地闭上眼。

对于将士而言,疗伤就是疗伤,治病就是治病。

但以宣榕的体质,外伤会引起发热。

她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我果然不是为将帅的料。

太?过?仁慈了。

敌方?细作身亡,她的最初反应居然不是痛快。而是悲凉。

有的人是为了权力地位、金钱美色才投敌,比如韩玉溪,不忠不仁,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有的人追根溯源往上,确实?被?不得已?的苦衷逼上梁山。

思绪纷乱,继而转到为何两国定有纷争,再转到为何因为利益而争执不休。

又转到了各个山头相互扯皮的朝堂。

而红色的血肉幻化成潮水,冲上墙壁,待到潮水退下时,徒留下满墙的狰狞。

忽然,一只?微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

似是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到,那只?手微微一顿,换了条冷巾,敷在她面上。

宣榕虚弱地张了张嘴。

是气?音。

那人便俯下身听,听完气?笑:“裘安恨不得你能死,你还在可怜他?”

他嘴上发完火不说,直接上手,捏住宣榕下颚,开始给她灌药:“我不就没在你身边才半个下午吗……”

宣榕没伺候过?人,但好歹照顾过?孩童老人。

这位显然更一窍不通,再怎么小心?,也有点被?呛到,她终于有点清醒,睁开眼,没太?清醒,于是习惯性地笑起来,喘着气?问道:“何以见得?”

耶律尧:“何以见得什么?”

“他恨不得我死。”

耶律尧冷笑道:“他和?西凉一伙,却设计抓了韩玉溪,很明显是要取信于昔咏,然后借着昔咏举荐之?机靠近你。然后呢?你还真以为他吞下炸药球是狗急跳墙?分明是蓄谋已?久——”

宣榕后脑勺被?他大掌拖着,很乖巧地小口抿干净汤药:“我知道。”

耶律尧道:“那你还去?”

“我没有呀。”宣榕知道的是裘安图谋不轨,却猜不中他用命杀人,刚要解释清楚,却看到耶律尧含着愠怒的眸子,说不出来是发热晕乎,还是别的原因,登时有点忘了要说什么。

喝完药,耶律尧收回手,让她重新?躺好,语气?仍旧不善:“昔咏可真出息,自己地盘上被?人伤成那样。”

宣榕晕乎乎的,便用薄毯被?子捂住头,闷闷出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关昔大人的事。这种密器,西凉穷尽国力估计也就能造出一两枚。”

她分析地条理清晰。

但举止显然不是特?别清醒时该有的样子。

于是,耶律尧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喝没喝过?酒?”

被?子里的脑袋摇了摇头。

“那以后千万别喝。”耶律尧语气?意味不明,叹了口气?,“先睡吧,我去和?昔咏聊几句,待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垂眸看去,一截细长手指拽住了他的袍角。

宣榕并不说害怕,也不说满腹心?事。

只?是轻而又轻地道:“能等?我睡着再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