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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课上完, 梵奴留在水榭里用小食。

晒干的枣脯,柰脯,蜜浸梅子, 酥酪,都是幼童喜爱的甜口小食, 搭配一盏滋味酸甜开胃的酸枣耖[1],一盘盘地摆放在梵奴面前。

杨女史好声好气地哄他, “吃完了这些, 梵奴跟奴婢早些回宣慈殿。老太妃想念梵奴。”

梵奴端起酥酪盘子, 奉到阮朝汐面前, “嬢嬢,你也爱吃酪, 我们一起吃。”阮朝汐摸摸他的小脑袋, 两人分食一盘酥酪。

梵奴又指着酸枣耖, “有没有多的?我想带一杯回宣慈殿。”

杨女史好笑地道, “专为小殿下做的, 为何还要带回去?果耖酸中带甜, 老太妃不爱饮。”

梵奴摇摇头,“带给夏姑姑。她喉咙割破了,东西吞咽不下, 每日只能一点点地喝清粥。我想带酸枣耖给夏姑姑饮。”

水榭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杨女史眼眶隐约发红,福身领命,收拾了一盏果耖放入食盒里。

几个平静日子过下来,梵奴恢复了正常的起居,早晚请安, 出殿念书,回去和湛奴一处玩。看似忘记了明光殿出事当夜的血腥场面, 但时不时地会突然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令周围震惊无言。

阮朝汐端起酥酪盘子,招呼梵奴去外面栏杆边。

对着清澈水面,她轻声告诫梵奴,“在外头不要提起夏姑姑。夏姑姑被我们藏起来了,知道夏姑姑的人越少,她越安全。”

梵奴黑亮的眼瞳现出一丝恐慌,“会有坏人把夏姑姑抓走吗?”

阮朝汐想了想,“最近宫里事多,暂时不会。等夏姑姑养伤好了,我们想办法把她送出去。”

梵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咬了几口酥酪,对着波纹荡漾的水面,自从出事那夜后头一次提起了齐嫔。“我五天没见阿娘了。阿娘死了么?”

阮朝汐一惊, “有人告诉梵奴了?”

“没有人提起阿娘,祖母也不说。但我听人说,湛奴的阿娘死了,祖母才把他留在宣慈殿。现在我也被祖母留在宣慈殿里,应该是我阿娘死了。对不对,嬢嬢?”

阮朝汐哑然无言。

虽然所有人都试图隐瞒,在梵奴面前装作无事发生,但小孩子的观察力直白而犀利,会从出人意料的角度推测出事实真相。

她在梵奴的面前蹲下,面对面的平视他。梵奴求证到她面前,她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

“你阿娘去世了。”她如实地说,“就在夏姑姑受伤的那个夜里,你阿娘已经过世了。”

梵奴茫然地问,“阿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啊。”

阮朝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阿娘过世的原因,和湛奴阿娘过世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梵奴,你母亲希望你好好的长大,莫要忘了她。”

四五岁的年纪,对生死之事似懂非懂,反应和大人截然不同,梵奴面色平静地点头应下。

“我会记住阿娘的。这几天我在屋里画画,想把阿娘画下来。但是屋里伺候的那些人很害怕的样子,我刚开始画几笔,就会有人来把纸笔拿走,劝我出去玩儿。我到现在都没能把阿娘画出来。”

“水榭里有笔墨画纸,梵奴每天上完早课后,可以在水榭里画。”

梵奴露出高兴的表情,牵着阮朝汐的手跑进水榭去寻画纸,又找出几支作画用的柔软羊毫,在小案边一字摆开。“明天我就来画阿娘。”

杨女史带着梵奴离去了。

岸边重兵看守的禁卫跟随而去。

荀玄微从廊下短案后起身,缓步走到木栏杆边,把阮朝汐手里的酥酪盘子接过去放下。

“梵奴过于粘你了。不见得是好事。”

他掰开一块酥酪,随手往水面里洒,大群锦鲤从四面围拢争食,激起一阵阵的涟漪。

阵阵哗啦啦的水声里,荀玄微温声告诫, “他如今是皇城里的旋涡中心。在他周围的人一个不慎,就会被卷进去,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我若是你的话,会离梵奴远些距离。”

阮朝汐侧倚在栏杆上,瞥去一眼。

粼粼水波映亮了荀玄微的侧脸轮廓。郎君丰姿如玉,语气说的温和,神色也怡然闲适。如果不听他说话,只看他此刻神色的话,定会以为他正在专心给鱼儿喂食,怡然享受春光。

阮朝汐做不到像他这般毫无波澜。

“既然遇到了,总不能眼看着。”

她从荀玄微的手掌里挑出一小块酥酪,掰碎了,也对着细碎反光的水波里洒去,“我不是宫里人,迟早要离开的。梵奴和我有缘,得他叫一声嬢嬢,这阵子多看顾些也就是了。”

荀玄微掰开了第二块酥酪,继续往水面里洒。“你不是宫里人,这句话说得极好。宫里不相干的人,救下了又如何?”

阮朝汐听他话里有话,投喂的动作顿了顿,又侧头瞥过一眼。

荀玄微挑拣出一块大的碎酥酪,托在手掌中递给她。

“圣驾起了废立东宫的心思,齐嫔必死,齐嫔身边亲近的宫人必死。逃脱了一个女官,被你出面救下,藏在老太妃的宣慈殿里。下面的人怕捅出去给自己惹祸,不约而同把事瞒下。这次侥幸无事,不代表下次同样无事。阿般,你不是宫里人,入宫只是为了供证救你母亲。如今你母亲救下了,宫里的其余事和你无关。”

阮朝汐听出了温和劝诫里的不赞同,浓密的睫羽在阳光下闪动几次,接过碎酥酪,只慢慢往水里洒,不应声。

半晌道,“那夜我原本想去明光殿里看看,夏女史把我拦住,和我说太晚了,齐嫔娘娘最先被赐死,去了也是尸横满地,我才未去。如果那夜我去了……三兄现在更要说我了。”

“我说你,你就会听?四处都是旋涡,陷进去被关了一场,滋味好受的?好容易才脱身,当心又把自己陷进去。”

荀玄微说着,把碎酥酪都洒尽,拍去手上碎屑,去盘子里取了最后一块酥酪,掰开两半。

阮朝汐抬手要接,半块酥酪却递到了她唇边。

“最后一块不喂鱼。你自己吃了,把亏损的身子养养。”

阮朝汐飞快地瞥向岸上。数百禁卫都跟随梵奴离去,此刻两边岸上只剩下寥寥几个把守水榭的当值禁卫。他们两个站在木栏杆边喂鱼,已经喂了好一阵了,起初几道打量的目光也都转开。

唇边的半块酥酪还在。掂在指间,荀玄微极有耐性地等着喂她。

趁无人注意时,阮朝汐低头叼走了半块酥酪。柔软舌尖碰触到了指腹,湿漉漉地卷了一下。她的视线装作无事地盯着水面。

“够多了。”嘴里塞满酥酪,她含含糊糊地说,“梵奴在时已经吃了三四块。实在吃不下了。”

荀玄微的目光也望向水面。步廊栏杆下方聚集的鱼儿们不肯离去,还在摇头摆尾地等待喂食。

他掂起剩下的半块酥酪,咬了一口,“很甜。”

人喂饱了,午后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水榭原本就清静少人,梵奴午后离去,整个下午不会有人占用,正适合午睡。

双层复帐从两边的鎏金铜钩拉下,整齐垂落床沿。

“最近无事,疲倦了便躺下歇歇,早日把精神养回来。”

阮朝汐坐在床头,拢着衾被,取下的玉簪和耳铛放在瓷枕后,一缕乌发凌乱地垂落下脸颊。

荀玄微坐在床边,抬手抚摸额头是否发热,指腹又顺着那缕散开的长发,轻蹭了下柔软脸颊。“气色还是不大好。”

阮朝汐困倦地掩住一个小呵欠。荀玄微把垂落的复帐边缘仔细捋平,就要起身。“你好好休息。”

阮朝汐垂着眼,抬手把刚整理好的帷帐拨开了,食指中指的指尖拉住面前的玉腰带,往前轻轻一勾。

“白天水榭里宁和,夜里回了宣慈殿,又不知会经历什么,我心里不安。三兄事不急的话,多留一阵,陪我说说话。”

荀玄微的目光往下,盯了眼自己被瓷白指尖勾住的腰带。 “这几日手边无急事。”

勾住腰带的指尖被反握在掌心里,捏了捏,“松手。”

阮朝汐耳尖隐约发热,松开了手。注视着颀长背影起身走去门边,把虚掩的木门关紧,又把两边半敞的直棂窗挨个关好。

原本明亮的室内光线黯淡了七分。

荀玄微走回床边,隔着两道朦胧复帐,和抱着衾被的阮朝汐对视了一眼。

直接撩开了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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