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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娘子长拜在她身前。白纱布层层包裹刀割伤的面容,此刻又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冷光眼眸。

元帝路过的脚步略停,黑夜里白纱覆面过于显眼,他无意中打量几眼,越看越惊疑,原本走过的脚步又转回来。

“三娘?”

白鹤娘子端正拜倒,“妾在此。”

元帝震惊问,“三娘为何在太妃住处?”

火把光芒下,白鹤娘子缓缓抬起了脸。

与平常并无不同的一双动人秋眸下,血水点点滴滴洇出了白纱,众人齐声倒抽一口冷气。

白鹤娘子抚摸自己的脸颊,冷冷道,“妾为何在此?那要问皇后娘娘了。妾被哄骗进宫,又栽了谋害小皇孙的罪名,强压着于认罪书上画押,若非侥幸躲在太妃这处,今夜已伏诛。”

元帝惊怒交加,厉声道,“她敢!”

大步过来,就要摘下覆面白纱查看。

白鹤娘子剧烈地避让开。

她重新大礼拜倒在地,把受伤的面容深深躲藏在阴影里,声音里显出几分凄凉。

“妾容颜已被刀毁,若陛下还顾念着昔日情谊,给妾留存最后的几分颜面。求陛下……莫揭面纱,切勿当众袒露妾残毁的脸。”

元帝的脚步停在原处,极度愤怒之下,急促的气喘声蓦然变大,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拂袖转身大步远去。

天子仪仗慌忙转向,众多内侍和禁卫跟随天子去远的方向奔跑而去。

阮朝汐从青石路边抬起头,盯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他笔直往南走了。应该去南边殿室找害你的人。回去歇着罢。”

她搀扶着白鹤娘子起身。

白鹤娘子起身后,声线里的凄凉也褪尽,极淡漠地道,“皇后不会有事的。他们多年的结发夫妻,闹了多少回了,夹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毁了多少性命,最后还不是现在这样?”

她拍了拍阮朝汐的手,“我只求脱身。”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哭声。小皇孙于酣梦中被吵醒,元帝却走了,小皇孙睁眼便对着满庭院黑压压晃动的人影,四周灯火刺目,奔跑远去的脚步声响彻耳边,吓得尖利大哭,“阿娘,阿娘!”

杨女官无奈把小皇孙抱给阮朝汐,小手臂立刻紧紧地搂住了她。

“嬢嬢,” 幼童抽泣着喊,“阿娘呢。湛奴要阿娘。”

阮朝汐低声哄着小皇孙。

四周为了迎驾而过于明亮的灯火逐渐熄灭了,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走来。

她感觉到侧边注视的视线,抱着小皇孙望去,荀玄微站在广庭的青石路边,大片松柏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幽深眸光于暗影中凝视着她。

那眼神复杂难辨,里头裹挟了太多难以言明的浓重情绪,对视的瞬间,阮朝汐只觉得心里骤然抽搐了一下,痛楚的感觉从心底升腾。

她依稀记起,前世的梦境里,她似乎也曾抱过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也曾经喊她“嬢嬢”。

但前世早已消散在轮回中。

她此刻抱着的孩子,是北朝的小皇孙,照顾小皇孙的是曹老太妃,她只不过是借住几日偏殿的外人,和前世梦境的场面截然不同了。

“湛奴困了,要睡下了。睡吧……”她轻拍着小皇孙的后背,眼看幼童困倦地揉起眼睛,抬手替他遮挡着周围灯火光芒,往青石道边走近几步。

“三兄。”她轻声唤道,“想想法子救阿池。她撑不了多久了。”

一声寻常的“三兄”称呼入耳,荀玄微眼底的阴霾彻底散去了。

他也寻常地走近几步,颀长身影从草木遮掩的暗处走到灯笼光下。“阿池跟随白鹤娘子出事了?人在何处?”

“人在西偏殿。受了许多鞭伤,断了右手,失血过多,敷药也无用,人眼看着不好了。”

荀玄微皱了下眉,叫来陆适之,取私印写下一行字纸,吩咐他送去太医署急寻当值御医。

阿池请了御医,阮朝汐焦灼的心境终于舒缓三分,小皇孙在她怀里安静地吮着手指,逐渐陷入沉睡。她把小皇孙抱给杨女史,依旧带回寝殿休息。

再回转时,荀玄微抬手替她把鬓角边散乱的几缕发丝捋去耳后。

“送你入宫时好好的,这才隔了几个时辰?怎的鬓角都乱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起来倒像是沿着宫墙急跑了一圈。刚才进来时,瞧着宣城王脸色不对。他欺负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 “是我得罪他了。”

荀玄微回身看了眼远处站着的宣城王。

元治站在殿门边,远远地瞥着这处。瞧见这边打量的目光,又倏然转去别处,掩饰地大声吩咐禁卫做起事来。

四处都是耳目,阮朝汐不能多谈,只简短地说,“夜里宫里遇了些事。”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染血的衣裳早换过了,手也仔细洗过了。只余有皂角的清香,淡淡的血气再也闻不到,但视野里却残存着血线飞溅的场面。

当时不觉得如何,平静下来回想,难以忘怀。

手被轻轻地握了握。

带有薄茧的有力的手把柔软的指尖攥在掌中。当着众多眼睛,就如感情深厚的兄妹那般,握了一握,很快松开。

“事情过去了。无需多想。”

荀玄微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上。他隐约有些猜测,但众多耳目之处不好问出口,只意味深长地道,

“宣城王殿下和荀氏交谊深厚,你在宫里有大小事,找他都无妨。刚才说的那句‘得罪他’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想了想,还是拉了下衣襟。荀玄微顺着她的动作往前倾了身,侧耳细听。

“他和的一手好稀泥。”阮朝汐掂起脚尖,在他耳边不悦地道。

“嘴里不声不响,调兵围住西侧殿,想要粉饰太平,阻止白鹤娘子出现在圣驾前。我把他客客气气请进屋,对他拔了刀。对他说,事情总会闹大。要么任由白鹤娘子去圣驾面前闹,反正事和他无关;要么我现在便闹,闹到圣驾来。叫他选一个。”

荀玄微安静地听她说。

才入宫一个晚上,竟遭遇这么多事。

他的神色也不悦起来,斜睨过殿门边的人影,“宣城王这个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颇多失职之处。”

阮朝汐倚在荀玄微身侧,看向殿门处。元治远远地始终拿眼角瞄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元治见她脸色并无愠怒,终于鼓起勇气走近过来。

元治如今看阮朝汐的眼神截然不同了,七分震撼里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今晚如此安排,九娘可满意?当着荀令君的面,有话好好说!千万莫要再一言不合就拔刀了。”

荀玄微在旁边轻描淡写道了句,“怎能如此胡闹。九娘,还不过去致歉。”

阮朝汐过去福身行礼,柔声道了句,“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元治迭声道,“无妨无妨。有话好好说即可。”他心有余悸,“这里毕竟是宫禁要地,九娘,你的匕首……小王职责所在,还是要收走。”

阮朝汐从腰身后拔出匕首,元治眼皮子一跳,荀玄微当着他的面将匕首接过来收入袖中。

“九娘年纪小,不懂宫里规矩,误带利器防身,还望殿下莫怪。”

元治大松了口气,“荀令君收走保管,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句话未说完,荀玄微解下腰间佩剑,当着元治的面,递给阮朝汐手中。

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九娘年纪小。”

“一个小娘子,无亲无友地在宫里度日,还是需要些防身之物。这把天子赐下的佩剑,暂且交给九娘保管,还望殿下谅解。”

“这,天子赐给朝臣的佩剑,交由家中小娘子保管,不妥当罢?”

“平日里若无事,天子赐剑自然好好地收在在宣慈殿中。若有事,手执天子赐剑斩恶除邪,有何不妥当?”

元治瞠目无言。

收走一柄随身匕首,又多一柄天子赐剑。以小娘子防身的名义被天子赐剑给捅了,还真是无处说理去。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长剑。剑身泓光流转,剑锋反光映出小巧琼鼻和晶亮的眸子。

后腰藏着的匕首被收走了,腰间的丝绦带重新系紧,腰肢盈盈一握,比入宫时元治远远偷看的侧影还要纤细袅娜。

美人月下低眉的姿态柔婉动人,纤长手指却拂过锐利剑锋。元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花园里见了一朵娇花,还未摸上去就被扎穿了满手的刺,让赏花人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心神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