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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昉穿了一身利落窄袖袍子,步子迈得大,当先走在前头,荀九郎落在最后。阮朝汐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和萧昉并肩前行了。她脚下一个急停,错开半步。

幕篱在风中飘起瞬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颌,润泽饱满的粉唇。萧昉回头盯一眼,脚下步速又缓了三分。

“你跟你家九兄怎么回事,是不是出门前吵嘴了,他才要看你脸色,又落在你后头?”萧昉逗猫儿般地逗她,“你和他吵嘴了,我是和他一处的人,因此赌气连我也不理了?”

阮朝汐懒得和陌生郎君说话,微微福了福身,算是默认下来。

萧昉却像是在诸多无趣事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阮朝汐不开口,他不罢休。

“好了小九娘,跟了我一路,前头就要到会客正堂了,你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多句话都不和我说?”

他拨弄着玉佩,漫不经心地逗她,“小九娘乖,开口和外兄说一句话,玉佩还是给你。”

阮朝汐侧头瞥他一眼。

薄薄一层黑纱遮住了不悦的锐利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转开头,暗自道,浪荡子!

沿路穿过敞阔庭院,会客正堂就在前方了。

竹帘长篷往四处卷起,紫绡纱幔层层叠叠,珍馐鲜果摆满了食案,寒暄声此起彼伏,远远地热闹之极。

“荀令君[2]!”

“数月不见荀令君,风采更胜往昔!”

“惊闻荀令君半路遇袭,吾等在京城日夜思忧思盼,终于盼来了荀令君啊!”

随即响起的男子嗓音,舒缓从容,仿佛山间月下流淌的清溪。声音从喧闹人群中传出,因为与周围嘈杂之声截然不同,入耳极为清晰。

“山中养伤数月,有劳诸位同僚挂怀。如今既然伤势痊愈,感怀圣上恩遇,玄微昼夜奔赴京城,正逢春日,设下宴席,多谢诸位莅临寒舍。”

周围欢欣寒暄之声大起。

宴席四周摆放的鎏金香炉青烟缭缭,荀玄微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曲领蜀锦广袖袍,雪青色罩纱,玄色领缘,腰间佩一柄御赐长剑,长身鹤立,卓然于人群。

他身为设宴接待的官邸主人,宣城王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客,两人对面站在一处,正在边喝酒边闲谈。

元治向来敬仰他,悄声提点,“荀君,留意我那小叔。他自从入京之后,虽说被人拘在王府里至今不出,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宣城王口中的‘小叔’,自然是天子幼弟,平卢王。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敬了杯酒,“知道了。无碍。”

门房小厮就在这时一溜烟奔来报信,燕斩辰走入正堂,附耳低声道了句,“萧世子来访。还有九郎。九郎携……携九娘……来访。”

荀玄微的视线瞬间抬起,越过了喧嚣宴席,满座宗室贵客,穿过四面收拢悬挂的竹帘横栏,目光望向远处阳光下的庭院。

萧昉身后半步,头戴幕篱的袅娜身影正缓步而来。

他的视线凝住不动,说的还是那句:“知道了。”

正堂里人多喧闹,宾主间寒暄了什么,从远处逐渐走近的阮朝汐听不清楚。

但她却隔着幕篱薄纱,一眼看见了正堂人群簇拥中的宴席主人。

阮朝汐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幕篱薄纱,她仔细端详着正堂里的身影。

这几日天天见面,形貌眼熟得很。他今日穿得不似往日那样随性,身穿绛紫曲领大袖袍,腰间悬挂长剑,步伐平缓从容。

相貌还是温雅如玉的模样,气质却大变样了。站在人群中央,桃林里的低落消沉不见踪影,人如濯濯明光,唇边噙着浅笑,眼神清亮锐利。

遮目的白绡纱……不见踪影。

荀玄微又闲谈寒暄了几句,稳妥地护送宣城王落座。周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隐约骚动,许多声音交头接耳:

“哪家小娘子被萧使君引来了正堂?”

“似乎是荀令君家中的兄弟和幼妹。”

“原来如此……”

下一刻,宴席的热闹喧嚣倏然静下来。在座所有人同时止住了交谈。寒暄声,议论声,谈笑声,齐齐消失了。

落座到一半的宣城王诧异地侧身,透过四面卷起的竹帘,望向正堂外面日光明亮的庭院。像是看见了不得的景象,坐下的动作也倏然顿住了。

片刻后,宣城王瞬间屏住的呼吸才长呼出去,魂不守舍地落了座。席间不知何人传来一声低低惊叹,“京城竟有如此玉人……”

荀玄微早已有预感。自从他收到青台巷的拜帖,却什么也未做的这几日,他对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准备。

他顺着宣城王站着发怔的眼神,转身望向阳光下的庭院。

熟悉的袅娜身影站在庭院中央,纤长玉手掀起幕篱,清澈眸光里带着坚定决绝,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

谁也没有意外表情。

对于彼此隐匿的部分,两人心中都早已心知肚明。

阮朝汐从眼神直勾勾发愣的萧昉身侧走开,轻声催促,“九郎。”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荀景游深吸口气,领着她往正堂里走去。他入京这些日子,把十二娘安置在自家的宅院里,又何尝不是心存着美好幻想。

但少年人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需现实轻轻一击,便成泡影。从前阮朝汐领教过,如今换成了荀九郎。

从今日起,他和十二娘才是真正的再无可能了。

荀景游忍着酸涩快步走入正堂,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

在在场诸多外姓客人的目光下,走到此地宴席之主的面前。

荀景游深吸口气,公事公办地行礼,“景游见过三兄。三兄伤势痊愈,重归京城,幸甚幸甚。”

荀玄微站在原处,只略微颔首,视线盯着阮朝汐。

众目睽睽之下,阮朝汐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福身行礼,“九娘见过三兄。数月不见,三兄在山中养伤痊愈,幸甚幸甚。家中挂念三兄。”

荀玄微往前一步,当着满堂宾客,抬手把她扶起。

“九妹……请起。”

他圈握着她的柔夷,手掌指节忍不住用力,却又在发力的一瞬间收回了力,于她来说,只是轻轻一触。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温和嗓音带了三分容让,七分妥协。“如今可以安心在京城住下了?”

于外人来说,只是兄长关心幼妹的一句寻常问候。

阮朝汐坚持全礼拜了一拜才起身。

荀玄微放弃了对她的追捕,默认她新的身份,当着满堂贵客认下了兄妹。从此她在京城就是荀氏幼妹荀九娘,而不是从云间坞逃婚出奔、被他追捕数月的阮十二娘。

连续数月的隐匿奔逃之后……

她终于可以顶着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激荡,绷紧成直线的肩胛弧度逐渐柔软下来,倔强的小兽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他在桃林中,曾经对她说,“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

他的真心,现在她可以信了。

荀玄微还在虚虚握着她的手。几乎难以察觉的极轻的碰触,她的手细微挣动一下,他便立刻收回了手掌。

华丽敞阔的正堂里,灯火明亮,映照四方宾客。阮朝汐抬起了头。在她眼前,仿佛遮蔽天日的阴霾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明光下的姣色眉眼完全舒展开来。带着久违的喜悦舒畅,她冲面前的郎君微微一笑。

“可以在京城暂住一阵。多谢三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