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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我觉得自己肮脏,可耻,活该,我活该不配……”

在孙锡说出后两个字之前,余九琪突然两步上前,到他面前,用力捧起他的脸,狠狠让他看着自己,让他停下,让他回神,然后抬手把他未掉出来的眼泪快速抹下去。

滚烫着,遇到冷空气,指尖瞬间冰凉。

孙锡把那冰凉手指拿下来,握在手里,站在那条不算宽敞的小城街道,两旁枯掉的榆树上挂着庆贺春节的彩灯和灯笼,修长身子倚着漆黑车头,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拉到身前,凝视她,在剥开自己的痛楚后,鼓足勇气面对一切。

余九琪下巴从厚厚围巾里抬起,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的男人,忽然无比自责过去没有真正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被父亲和血缘折磨碎了的灵魂,她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摆脱,所以曾经尽自己所能去接住他,可还是低估了他下坠的重量。

她描摹着他的脸,回想着他年少时代的消瘦和阴郁,又勾勒此刻的成熟和锋利,很自然的,想起他们陪伴成长的那些岁月,歪着头,对他说了一番或许没那么圆满,但字字真诚的话。

她说:“孙锡,我从没有怀疑过。”

他眼神闪了闪,似询问。

她就答:“我从没有怀疑过你爱我。”

小九鼻子一酸,接着说:“我们一起翻来覆去被命运折腾这么多次,我怎么还会怀疑这件事呢?我很确定,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有人像你这样爱我了。”

孙锡紧紧握着她的手,明明身后有支撑,却像把所有力量依托在她身上一般,不肯松。

小九被他攥的生疼,忍着,又说:“但是我最近刚刚从一个囚笼里走出来,我知道带着负罪或者恩情的爱是小心翼翼的,是卑微的,是没安全感的,很累的,我用了二十几年才鼓足勇气走出来,我知道那有多难。”

“我不希望你也带着这种束缚和枷锁,战战兢兢去爱一个人。”

“孙锡,因为我也很爱你啊。”

“我非常非常爱你。”

“我这一生,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任何人了。”

“所以我不想看你像我过去那样,辛苦。”

孙锡把头砸在余九琪的肩上,力量彻底给她,手滑下去,小九却接住。

他就那样重重落在她薄薄肩头,在寒冷深冬街头,无声哭泣,逐渐平静。

没有人听见他的哭声,就像没有人听见他灵魂的震荡。

只有一个安静的女孩,饱含热泪,看着停在肩头的倦鸟。

……

小九在温都水汇住了三天,那三天,他们没有见面,但一直保持联系,就像过去一样,就像任何情侣一样,分享无聊琐碎的日常。

小九每天给孙锡发三餐照片,再问问他都吃了什么,顺便点评一下他过于凑合的习惯,甚至会直接点个健康外卖送到楼上。

孙锡每天醒来和睡前都会给她发信息,他醒的早,睡得晚,往往隔了很久才得到回复,但从未缺席。

当别人问起你最近怎么没去楼上找男朋友时,小九说太忙了,年前谁不冲业绩啊。

别人问起孙锡这个问题时,他就瞪回去,意思关你屁事。

但他们都没有主动约过对方,或者聊起那天晚上的震恸,他们默认这场既不是分手,也不是冷战的短暂分别,是为了厘清自我,更轻松的面对未来。

或许余九琪是这样想的。

可孙锡却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冷静,他依旧混沌,慌张,和迷茫。

于是在没见到小九的第三个晚上,他跟着几个客人喝了点酒,出去买盒烟,正巧路过温都水汇正门,忽然就停住了,他没有喝醉,只是一个冲动,清醒着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温都水汇,毕竟是楼上的老板,又是余小九的男朋友,很快被认出来,他忍着异样的目光,买了张普通的套票,领了手牌,拖鞋汗蒸服,和洗漱用具。

把东西存好,没换衣服,顺着那座金碧辉煌的旋转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也没人引导,就摸索着,找到了那间办公室。他知道小九日常就在里面办公。

犹豫了一会,但也不是太久,带着一股强烈的思念和召唤,敲了敲门,没人应。又敲一遍,依旧没人应。就在他以为扑了个空时,门内传来一声洪亮的男声,进来!

几乎立刻,孙锡就听出来是余凯旋。心有忐忑,但门是他亲自敲的,刀山火海也得亲自闯。

推门后,一眼看到余凯旋系着一个巨大白色护腰腰围,平躺在沙发上,歪头看见是孙锡,只愣了一下,没什么异样表情,就像随便接待个来访者一样,朗声说进来啊,把门关上,外面闹哄哄的。

孙锡听话关了门,杵在那,他能感觉到余凯旋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却没敢直率回应,只垂眸打了个招呼:“叔。”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过来,嘴里叽哩哇啦的念叨着什么游戏,孙锡转头看了眼,认出是小九的三叔,几乎下意识地,偏过头,躲着他,像是怕被看见的怪物。

余凯旋见到,立刻呵斥:“老三,你出去玩去!去给我抓两个娃娃回来,我要海绵宝宝!”

孙锡低着头,让出位置,等三叔雀跃地出去后,才暗自松了口气,忽地一阵自我嫌恶,那些令他羞耻的血液又在脉搏里流动起来。

他恍然失措,不知为何来,为何站在这,正想打个招呼就走时,已经观察他一会的余凯旋先开口。

“你过来一下。”

孙锡看向躺在沙发上的人,没动静。

余凯旋皱眉:“过来,帮我翻个身。”又说,“躺着累挺。”

孙锡马上会意,大步过去,慌手慌脚,扶着余凯旋的腰围,他撑着胳膊,可翻身还是费劲。

余凯旋看他一眼,扯嗓门说:“你不用按着我腰,扶我屁股就行,使点劲。”又瞄他一眼,“怕啥,都脱过我裤子呢。”

孙锡抿唇,心里不知为何,涌过一丝暖流,用力随着他搬动下半身,帮余凯旋调整了一个侧躺的姿势。

余凯旋拿着个抱枕,垫在胳膊下,下巴点了下对面小沙发:“坐。”

孙锡听话,局促坐下。

余凯旋的角度,正好直视他的脸,就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找小九的?”

孙锡点点头。

“她跟她红姨去买年货了。”

孙锡又点点头。

余凯旋顿了顿,问:“你过年去你叔家吗?”

孙锡看他一眼,摇头。

“那咋过?”

孙锡开口:“在楼上吧。”

“你以前在北京呢?”

“在酒店过。”

余凯旋沉默一会,依旧盯着他的脸,突然问:“你今年 27 了吧?”

孙锡诧异地看向他,默认。

“还很年轻啊。”二凯哥皱皱眉,说,“别老气横秋的。”

孙锡急急吐出一口气,眼睛热辣,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被一个与他父亲同龄的人一句话戳中,埋下头,不吱声。

余凯旋没放过他任何小细节,看着他,想起漫长时光背后的那场残酷,不知为何,没再觉得冷冽,而是一种与宿命抵抗失败后的无奈。

“孙锡。”

孙锡艰难抬头,抿了下眼角。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孙锡错愕地看着他。

“你两岁那年,是我从山里把你抱出来的。”

余凯旋沉沉叹口气,眼眶潮湿着,看向那位年轻人背后的窗外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