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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吃馄饨乃是雍朝习俗, 馄饨种类数十种,其中又以百味馄饨最为出色,乃是用十数种不同颜色材质的馄饨皮包裹十数种馅心, 搭配出上百种组合, 每一口咬下去,滋味都不相同。

御膳房做的百味馄饨比平常人家更要精致十分, 姜知意吃了一口, 皮子微黄,能尝出来面里加了芡粉和鸡蛋,十分爽滑,馅心是猪肉混着鹿肉,肉嫩汁多, 一口下去舌尖上全都是鲜味。

“尝尝这个, ”沉浮夹了个绿色的递过来, “吃起来有点清香气, 也许是荷叶和的面。”

姜知意早已吃过饭,眼下并不饿, 只不过为着谢洹的交代吃一个应应景罢了, 摆手道:“不吃了。”

沉浮一阵失望,将那个馄饨放进她碗里, 低眼看见自己碗里清澈的馄饨汤上浮着五颜六色的馄饨,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想起那两年里的冬至,她也总给他做馄饨。

没有御膳房做的这么多花样,馄饨包的更小些, 一口正好一个, 他并不能尝出是什么馅什么皮, 只觉得鲜美异常,连汤带水吃下一碗,一整夜身上都暖乎乎的。

沉浮忍不住喝了一口馄饨汤,依旧是熟悉的鲜甜滋味:“是鸡汤吗?”

姜知意看他一眼:“是。”

其实并不只是鸡汤,乃是猪骨、老鸡、火腿、干贝一起炖煮至少四五个时辰,再用鸡肉蓉吸干净渣滓浮沫,才能得一锅清澈见底,清水也似的鲜汤。馄饨另在清水锅里煮好,捞出来浇两勺鲜汤,再加紫菜、虾米、香葱、白胡椒调味,点一滴麻油,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一碗馄饨,背后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往年的冬至,她总是等他刚一上朝就盯着厨房开始炖汤,到他夜里回来时汤炖好了,再包新鲜馄饨给他吃。

沉浮又喝了一口:“尝着比鸡汤更鲜,不过我尝不出来到底还有哪些。”

当然比鸡汤鲜,那么多材料功夫,才能得的一锅汤。姜知意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沉浮细细品着,依旧品不出来是什么:“是不是还有火腿?”

有很多事可以通过书本,或者观察别人来学,他很擅长这个,总是学得很快,但有的事,比如精致的吃食,罕见的文玩,却是必须身在其中,耳濡目染才能精通,他这些方面几乎空白,比普通的富家子弟也不如。

“有。”姜知意简短说道。

她还在想着方才的军报,哥哥强行出城,没有援兵没有退路,担的不仅仅是殒命的风险,还有抗命不遵被处置的风险。

哥哥明明答应过服从顾炎调遣,哥哥从不食言,能走出这一步,必定是情势急迫,不得不如此。姜知意叹了口气,若是当初哥哥没有因为她一直滞留京城,顾炎就不会过去,阿爹就不会出事,都是她不好。

她叹得很轻,沉浮还是听见了,急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姜知意不想说。

沉浮多少猜到了一些:“还在担心西州么?打仗的事有我们筹划就好,你别太担心,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我想姜侯,还有你哥哥,我们心里都是这么盼的着。”

姜知意想,他并不很会安慰人,说来说去,一直都是这么干巴巴的几句话,再想想那两年里他的确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曾说她,如今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了。点了点头:“我知道。”

沉浮放下羹匙,紧张地看着她。她低着头,柔美的脸颊上长睫毛偶尔一颤,除了忧色还有点沉重。沉浮想,她应该不只是担忧战况,可她还想了什么?

他对于人心的阴暗处向来十分敏锐,可其他那些细腻的心思,他并不很懂,毕竟他所有关于美好的体验,都来自于她。沉浮急急思索,蓦地灵光一闪:“你是不是觉得你哥哥是因为你才拖延那么久不回去?”

姜知意吃了一惊,抬眼时,长长的睫毛一拂,在脸颊上投下虚虚的影子,红润的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沉浮知道,自己猜对了,忙道:“其实不是,他另有打算,你不要责怪自己。”

这些天他越看越觉得姜云沧与她不是亲生兄妹,姜云沧不肯走,既是担心她的身体,也很可能是不舍得离开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姜云沧的决定,与她无关,不该让她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

哥哥另有打算吗?姜知意踌躇着:“什么打算?”

“或者他觉得西州有姜侯就够了,或者他只是想过安稳日子,想与家人团聚。”沉浮轻着声音,极力安慰,“他为国家打了那么多年仗,想回家也无可厚非,但是意意,一切都是他的决定,他既不曾问过你的意思,也没打算让你承担后果,你又何苦为这事烦心?你若是一直放不下这事,我想你哥哥也不会安心。”

姜知意不觉又叹了一口气。也许哥哥的确想过一家团聚的安稳日子,这几个月里哥哥督促着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番,给她屋里添置了摇篮,家具换成了没有棱角不会磕到孩子的,还买了许多婴儿的玩具,拨浪鼓、布老虎、木马之类的,满满的装了一间屋子,哥哥总说等孩子生下来要如何如何,把将来的日子规划得很长久,可西州,离不开哥哥。

姜知意想,上次哥哥没回去,大约是知道情势尚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次刚接到军报就走了,必是情况十分危急,非他不可。哥哥想留下,可身为军人,身为姜家的男人,注定了要守卫疆土,大半生与家人天各一方了。

心上发着沉,许久:“也不知道我哥去了哪里。”

“他只带骑兵,必定有他的道理。”沉浮道。

骑兵消耗比步兵大得多,养一个骑兵的钱足够养三个步兵,处处都是精贵,尤其战马。草料要精要多,一夜几次投喂,才能保证健壮勇猛,如今天寒地冻,莫说草料,找水都难,光是喂马这一项就受了极大限制,姜云沧却偏偏只带了骑兵。

当然,骑兵的优势也很明显,快,猛,杀伤力强,可姜云沧是要去救人而不是杀敌……

沉浮蓦地一怔,如果不单单是要救人,也要杀敌呢?脑海中又浮现出西州地图,大片莽莽苍苍的草地,四下一望没找到纸笔,顺手拿了筷子蘸着馄饨汤,在桌子上画出西州的地形草图。

莽山,城池,草原,沉浮全神贯注思索着,一时忘了其他。

姜知意没有打扰他。她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然而他这副模样她从前见过,每次他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忘记周遭一切人事,全神贯注沉浸着,姜知意猜,他大约又有了什么要紧的想法,也许是哥哥的事吧。

许久,沉浮放下筷子。他神色依旧是沉肃,声音极低并不看她,:“围魏救赵。”

姜知意忍不住问道:“什么?”

沉浮其实是自言自语,被她一问才回过神来,连忙拿帕子抹干净了桌上的残汤:“没什么,也许你哥哥想往坨坨境内去。”

他有点惭愧,好容易见到她,方才却只想着公事晾着她:“不说这些了,眼下线索太少,难以确定,再过两天吧,一有消息我立刻来告诉你。”

他不想再说公事了,也不想再说姜云沧,他见她一次不容易,他得珍惜每一刻。

馄饨还放在桌上,他好容易与她一道吃饭,况且这馄饨汤还是从前的滋味,他熟悉的滋味。沉浮连忙拿起碗喝了一口,回想着之前的话题:“这汤里,似乎还加了猪骨。”

“别喝了,”她柔软的声音响起来,沉浮抬眼,看见她神色复杂的脸,她看着那碗早没了热气的汤,“凉透了。”

姜知意话没说完,便转开了脸。她有些惊讶自己会提醒他,也许是那两年里养成的习惯吧,他吃饭太不讲究,总要她留心着提醒他各种冷热忌讳,久而久之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便是现在,也脱口说了出来。

余光里瞥见沉浮泛红的眼梢,姜知意有点不自在:“让厨房再给你煮一碗吧。”

“不,不用,”沉浮慌张着,像是怕谁抢走了那碗似的,紧紧拿在手里,“热热就好了。”

眼睛热着,心里木木的,酸胀的感觉。她在关心他,像从前一样,那些他不常考虑到的事情,她都一件件替他留心着。她还关心着他。他何德何能。

姜知意觉得自己不该再理会,然而却还是说道:“那怎么行。”

别的饭食热一热能吃,可这是馄饨,皮薄馅大,在冷汤里泡了这么久皮都泡烂了,馅心里的油脂溢出来,把清汤也染得漂了一层凝固的油花。冷透了的荤腥,大冬天吃下去,肠胃准要难受。“拿下去喂猫吧。”

“没事,你别忙了,我能吃。”沉浮连忙拿过水壶加了大半碗热水,半温半凉,低头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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