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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战火纷飞,连四十八寨山下也有不少地撂了荒,眼见这些流民无家可归,李晟便做主将他们一并带回去,周翡要去东海,自然不与他们同行,便同李晟辞别道:“替我跟我娘说,让她不必担心……算了,她肯定也不担心,你就说,我刚宰了巨门和破军,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了他给王老夫人报仇,归期不定,有事就叫暗桩送信给我。”

从这个破表妹在秀山堂摘花,只摘两朵开始,李晟就对她那“狂得没边”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惯,至今依然一见就牙根痒痒。可惜再痒也打不过,他只好当场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地从周翡面前走了,转向应何从,问道:“应兄作何打算,我那木盒子还未破解开,你与我们同行么?还能帮忙参详一二。”

应何从不置可否地一点头。

李晟又八面玲珑地问杨瑾:“杨兄上次来蜀中,还是三四年前呢,你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不如再来小住一阵?”

杨瑾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众多眼巴巴等着归宿的流民,随后竟摇了摇头。他心想:那些药农一个个只会一点拳脚功夫,在中原这乱世里,想必比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强不到哪去。

思及此处,杨瑾有些后悔。就听这位为了找人比刀离家出走的掌门说道:“不了,我离开够久了,得去看看那群药农。”

李晟一愣。

这时,应何从突然开口道:“擎云沟是否有一位老前辈,梳着一头编辫,早年喜欢在中原各地四处游历的?”

杨瑾想了想,回道:“可能是我师伯,上一任的掌门,跟你一样爱养蛇,不过他年纪很大了,前两年已经去世了。”

应何从听了,立刻正色起来,说道:“药谷出事时,我虽侥幸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辈途径救助,送我毒蛇傍身,来日必要登门祭拜。”

说着,这面冷嘴毒的毒郎中竟朝他行了个大礼,杨瑾“啊”了一声,他不太会跟人客气,连忙摆手道:“没事,不用谢,他老人家一直爱管闲事,而且很推崇贵派,回来以后唏嘘了好多年,念叨‘大药谷’念叨到死……”

杨瑾话说到这里,陡然一顿,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擎云沟地处南疆,与世无争,不重文也不重武,历代掌门都是醉心医毒,必是同辈人中医术最有造诣的一个,然而仿佛就是从他师伯游历归来之后,突然把门规改成了比武定掌门。年幼时他怕蛇,又背不下药典,每日只会舞刀弄枪,人缘可想而知……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努力试着接受他这个异类了呢?

是大药谷一夕覆灭,让他们兔死狐悲之余,心生不安么?

他在不知不觉中身负长辈与同侪守护药谷的重任,却居然只醉心于自己的刀术,厌烦地临阵脱逃了!

杨瑾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没头没脑地转身就走:“我先告辞了。”

匆忙之间,他也只来得及冲周翡一点头,竟忘了找她比刀的事。

众人兵分三路,各自出发。又两日,短暂休整过的大军闪电似的从山谷中戳向曹军后心,仿如神兵天降。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时,霜花始降。

九月初三,北斗两员大将巨门与破军应当送抵的信件已经迟了三天,曹宁接连派了两拨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够往返,至今没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宁有些心神不宁,临近傍晚在营中散步时,忽见木叶脱落,他心里便无来由地“咯噔”一声,曹宁吃力地弯腰捡起了那片枯叶,盯着上面干涸的叶脉,翻来倒去地看了半晌。

随侍的亲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着头脑地看看落叶,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宁将枯叶卷在手心里,缓缓揉碎,“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亲兵奇道:“王爷,您说什么?”

曹宁的眼睛被脸上堆满的肥肉挤得无处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开的两条线,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长到一起去,目中精光也被压成了极细的一丝,越发刺人眼,他抬起头,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说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吗?”

曹宁年纪不大,城府却很深,身边人从来不敢妄自揣测他在想什么,那亲兵突然听此一问,一时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汗都快下来了,结结巴巴道:“这……王爷……”

但曹宁好似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想听他的答案,这会不等他回话,曹宁便突然说道:“去看看,谷天璇的信到了没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饭,等到今日酉时三刻,谷天璇的信若还不到,就把原计划搁置,我们拔寨离开。”

这句亲兵听懂了,闻言如蒙大赦,应了声“是”,撒腿就跑。

谷天璇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曹宁为人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说了酉时三刻走,多一会也不等,当晚便拔营上路——至于万一谷天璇他们按原计划从背后偷袭南朝大军,偷袭了一半发现己方援军没来,会落个什么下场?

那也顾不得了。

曹宁的出身已经饱受诟病,又长了这么一副身板,注定与大位无缘,曹仲昆在世的时候对这个次子就很不待见,多年来,曹宁那点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他小小年纪上战场,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曹宁未必天纵奇才,但他就像一只海上的燕子,总是能最先嗅到风暴的气息。

北军临时拔营,彻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们方才出发不久,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巴山夜雨”,能涨秋池,此地纵然距离蜀中已经有一段距离,秋雨之势却不遑多让。曹宁的行军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过去,雨水非但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密。

北军行至一处山谷狭长之地,先锋方才入山,便有一条大雷劈开了半个天幕,闷雷声在谷中慌乱地来回碰壁,隆隆如鼓。一个传令兵发疯似的越众而出,从主帅处沿路往前飞奔而至,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爷有令,后队变前队,绕路!绕……”

又是“轰”一声雷,将那传令兵的吼声盖了过去。

而闪电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里,嘿,北军精锐在交界附近遭到伏击,一溃千里,伤亡惨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给雨水一冲,就好似汇成了一道红河,一直奔着东边流过去了,百里之外河道里的水都是猩红猩红的,跑出老远去,能听见鬼哭!”

庐州郊外,一处四面漏风的破酒馆里,几个南来北往讨生活的行脚帮汉子在此歇脚,凑在一起,一边啃着粗面饼子,一边议论时局,常常发表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言论。

“扯淡,还鬼哭,你听见了?”

“我一个远房表叔家就住在那边,他老人家亲耳听见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赖着不走,说来唬你的。”

“你个……”

周翡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杯中略有些浑浊的水沉淀,将周围的聒噪当成了耳旁风——没办法,不是她不关心战局,实在是一路走来听太多了,怎么胡说八道的都有,一会说周大人神通广大,发了洪水冲走了曹军,一会又说曹军所经的山谷闹鬼,将北军留下当了替死鬼……诸多此类,大抵无稽之谈,她也只好充耳不闻。

“慢着,二位哥哥先别吵,我有一问——那么曹宁遇伏,究竟是死了没有?”

人群一静,方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那几位都闭了嘴。

这时,只听一个角落里坐着的老者幽幽地开了口,道:“那曹宁恐怕是跑了。”

那老人声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锈的铁器摩擦在砂纸上,听着叫人浑身难受。周翡举杯的手一顿,寻声望去,只见他面貌丑陋,半张脸连到脖颈有一道凶险的疤,该是刀剑留下的,两侧太阳穴微鼓,目中精光内敛,内家功夫应该颇有造诣。周翡一眼扫过去,那老人立刻便察觉到了,与她对视一眼后,冲她浅浅一点头,又接着说道:“除了斥候,周大人有时也差遣一些咱们这样的人,替他探查民间的风吹草动,老朽老而不死,闲来无事,便偶尔帮着跑趟腿,几支队伍的旗子都还认得。那天,周大人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却全无察觉,半夜听见附近打了起来,连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见北军曹氏的王旗被围困山谷,片刻后便倒了。那一战……啧,打了整宿,满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尸体,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后照着闻将军的规矩,将战俘归拢,又把几个斩获的北军大将头颅高高挂起,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曹宁。”

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前辈,你还认得曹宁?”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么不认得,曹宁那一颗脑袋据说有寻常脑袋两颗大,我要是在,我也认得!”

众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以曹宁的大块头来,周翡见那老人撂下酒钱,持杯的虎口处长满老茧,磨得肤色都比别处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脱口道:“前辈练过衡山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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