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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百姓个个如惊弓之鸟,全都闭户不出,随便躲进什么人家里看来也不容易,何况周翡刚被“蛇”咬完,虽然不至于十年怕井绳,一时也是不敢随便相信别人的。

周翡思索片刻,抓住吴楚楚的手腕:“跟我来。”

随着那北斗一声令下,满城的黑衣人开始四处搜索,倘若是个老江湖,未必不能避开他们,但周翡自觉没那个能耐,要是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迎头撞上对方的可能性比较大。她没有贸然乱走,闪身钻进了一条小巷子,掀开一处民居门口装东西的藤条筐。

主人家可能比较拮据,筐里东西不多,挤两个不怎么占地方的小姑娘没问题。周翡从里面钩住藤条筐的上盖,虚虚地掩住,两根手指扣在盖子上,闭上眼默默数了几遍自己的呼吸,将自己的想法从头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这才悄声对吴楚楚道:“过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慌。”

吴楚楚用力点点头。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能把你安全送到四十八寨,你相信我。”

她这话是说给吴楚楚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仿佛这一口唾沫一颗钉的承诺出口,她便能给自己找到某种力量的源泉——还有人指望着她,还有人的命悬在她身上,她得尽全力去思考平时不曾想过的,做平时做不到的事,也就没有时间去应对额外的悲伤与愤怒。

吴楚楚正要说什么,周翡竖起一只手掌,冲她摇了摇。吴楚楚屏住呼吸,足足过了半晌,她才听见一阵非常轻微的脚步声,透过藤筐的细小缝隙,她看见一个黑衣人转眼搜到了这里,正朝小巷走来。

小巷子是一条死胡同,一眼能看到头,他本不必进来,但不知是不是她们俩流年不利,那黑衣人脚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十分尽职地走了进来,谨慎地四下探查。藤条筐可不是天衣无缝的,扒着上面的窟窿一看,里面装的是萝卜还是白菜一清二楚,更别说躲着两个大活人了,只要对方走近了一低头,立刻就能发现不对。

眼看那黑衣人缓缓靠近,吴楚楚的心揪到了极致,她下意识地去看周翡,却发现周翡目光垂着,被她那少女式的、纤长的睫毛一挡,像是闭了眼似的,脸上的神色竟近乎是安宁的。

吴楚楚心道:这是要听天由命吗?

她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将数得上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同时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没多久,嘴里就尝到了血腥味。

可惜,临时抱佛脚似乎并不管用。那脚步声越来越慢,忽然停了。

吴楚楚心跳“咯噔”一下,也跟着停了。她听见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朝她们藏身之处走了过来。

吴楚楚的后背紧绷到极致,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里狂叫道: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那黑衣人一把扣住藤条筐的薄盖,便要往上掀,一拉却没拉动,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着。

“还负隅顽抗?”黑衣人冷笑一声,手上用力,蓦地将筐盖一抽,不料方才卡着筐盖的那股力道竟突然消失了,里面的人反而伸手推了筐盖一把,两相作用,一下将那轻飘飘的藤条筐盖掀了起来,直砸向那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猝不及防,视线被挡住,本能地伸手去推——

电光石火间,一只纤细的手鬼魅似的自下而上伸过来,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随后毫不犹豫地收紧,那黑衣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哼出来,喉咙处“咯”一声脆响,顿时人事不知。周翡一伸脚,脚尖轻轻挑起将要落地的筐盖,随后利索地一拉一拧,那黑衣人的脑袋在她手中偏转了一个诡异的大角度,继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是绝无可能再活了。

吴楚楚吓得全身僵硬,脖颈生凉。

周翡面无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擦了一下手,知道自己方才蒙对了——那客栈这么囫囵个地一烧,里面肯定有不少无辜受牵累的,客栈整日迎来送往,又不是只有他们这一拨人,就算因为奸人出卖,北斗知道他们的人数,也不可能通过点人数来确定跑了谁。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他们找的不是人,是某样东西,那东西不在客栈中,被吴楚楚带出来了;要么是吴楚楚本人身上有什么秘密,他们找的是她这个人。

她方才推吴楚楚进藤条筐的时候,故意让她在稍微外面的地方。他们出门在外,身负寨中嘱托的任务,本该都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但是晨飞师兄疼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衣服,给她和吴家千金带的是一样的长裙……大概到时候上路了,也打算让她借着“陪伴夫人和吴小姐”的名义,和来时一样坐马车,少受些风尘。她们俩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一里一外,即使藏在一个四面是孔的藤条筐里,对方也不容易注意到她。

吴楚楚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的女孩子,无论那些黑衣人是找人还是找东西,看见她,大概都会只顾又惊又喜,才好叫周翡一击得手。

周翡问道:“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吴楚楚一脸茫然。

周翡暗叹了口气——感觉她们俩的情况可能差不多,晨飞师兄没有跟她细说过接走吴家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吴夫人想必也没有告诉过娇嫩的小女儿一些秘密。

“算了。”周翡趁四下无人,三下五除二地将黑衣人身上严严实实的衣服剥下来自己换上,好在她虽然纤细,却并不像谢允戏言的那样“不足五尺”,穿着虽然大了一圈,但将该扎紧的地方都扎好后,倒也不十分违和。接着,她又从死人身上搜出了一把佩刀、一柄匕首与一块令牌并一些杂七杂八的物品,佩刀的重量正好,除了刀背稍微宽了一点,居然还算趁手,令牌正面是一个北斗七星图,背面刻着“禄存三”。

“禄存。”

周翡将这两个字掰开揉碎了刻进脑子里,然后把尸体塞进墙角,用一堆破筐烂石头盖住,转头对吴楚楚说道:“你信不信我?”

吴楚楚不信也得信,连忙点头。

周翡便又道:“那你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还是二百吧,等我回来。”

吴楚楚立刻面露惊慌——不慌是不可能的,她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一条野狗都能威胁她的性命,周围满是虎视眈眈的冷血杀手,她随时可能被人抓出来,而躲在这么个阴森森的窄巷里,身边只有一具尚带余温的尸体陪着。

周翡说完,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要再补充句什么,却见吴楚楚带着这一脸显而易见的惊慌,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又颤又坚定地说道:“好,你去。”

周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大小姐有点了不起,平心而论,倘若易地而处,她自己若是没有十多年的功夫傍身,恐怕是不敢的。

周翡把匕首丢给她,又抓了些黄泥,在手中搓了搓,搓成细细的末,将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脸、脖颈都抹了一遍,对吴楚楚道:“你放心,我说了送你回去,肯定能送你回去,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能飘回来。”

说完,她飞快地转身出了小巷。

吴楚楚蜷缩在宽敞了不少的藤条筐中,将那筐盖子捡了回来,也学着周翡的样子,用两根手指扣着虚掩的盖子,她将脸埋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时而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这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两百下。

吴楚楚从一开始数起,数着数着,便想起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上了,只剩下她自己无根无着、形单影只,忍不住悲从中来。可她不敢哭出声,只是默然无声地流眼泪,流完,继续数……竟然还能跟刚才接上。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突然,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响起。

谁?

吴楚楚的五官六感没有习武之人那么灵敏,她听见的时候,那人已经到了近前。她一口气高高吊到了嗓子眼,钩着藤盖的手指吃劲到了极致,指尖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周翡留给她的匕首。

“是我。”来人小声道。

吴楚楚倏地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短促的微笑,眼泪却又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周翡掀开藤筐,丢给她一套皱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先凑合一下。穿好我们换地方。”

吴楚楚问道:“去哪儿?”

周翡道:“去他们窝里。”

“我……我装不像。”片刻后,吴楚楚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着胸。

美人首先在气韵,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后在衣冠。吴楚楚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教养很好的女孩,温良贤淑四个字已经烙在了骨子里,就算让她在泥里滚上三圈,滚成个叫花子,她也是个美貌温婉的叫花子。

“爱像不像吧,没事。”周翡轻描淡写地将另一块令牌在手中掂了掂,吴楚楚注意到这块牌子上写的是“贪狼一”,周翡又冲她说道,“你用黄土抹把脸,看起来不要太显眼就行。”

吴楚楚依言学着她的样子抹了手和脸,还是很没底,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干什么,便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样,近看肯定会露出破绽,要怎么混进他们中间?”

“咱们不混,”周翡从身后一托她的腰,吴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凌空带了起来,好在这一路上已经被周翡带着飞檐走壁习惯了,她及时将一声惊呼咽进了肚子里,便听周翡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咱们杀进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们俩换了黑衣,跟满城的黑衣人一样,远看并不打眼,但吴楚楚还是忍不住忐忑。她偏头一看周翡平静的表情,便觉得不可思议,认为周翡这个小姑娘肚子里的心肝肠胃恐怕都只有一点点,一颗胆就得占去半壁江山。

两人虽然悄无声息专门翻墙走小巷子,还是很快撞上了“同僚”,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黑衣人远远地看见两个“同伴”,觉得这条巷子应该已经搜过了,便原地转了身。然而走出了两步,他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一扭头,一柄钢刀在这一刹那悄无声息地从他脖颈上扫过,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涌喷了出来,黑衣人震惊得张了张嘴,却一声都没吭出来,转眼便抽搐着死了。

周翡避开溅出来的血迹,一把揪起黑衣人的头发,拽着他往小巷深处拖去。

吴楚楚刚开始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干看着,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旁边蹚来细细的土,尽量盖住地上的血迹。

她们俩,一个前不久与人动手,还不敢放开手脚伤人,另一个跟陌生男子说话都打结巴。现在却是一个无师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没有响动地一刀致命,另一个灵机一动地知道了怎么掩盖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