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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的关怀政策里是可以要求驻家陪护的。我打算等下以我的名义给李教官办理,这样他就能享受得到。

李教官连连点头,连说三声,“好、好、好!”说完,他期待地望向我,“多久能回去?”

我笑着,继续埋下脑袋削梨子最后的皮,“明天一早就给您送回家,怎么样?”

“好。”李教官说。

我切着手里雪白的果子,甘甜的汁水浸湿了我的掌心。将它切成一份份的小块,装进碗里,我再次抬起头,“瞧您高兴的那样,”我说着,把小碗递给李教官,“来吃点儿梨吧……”

然而,李教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躺回了病榻。他闭上了眼睛,眉眼舒展,嘴角还带着笑。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滑落到床边的左手。

“李教官?”我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教官?”

回答我的,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种人走进死亡时的呓语,“好……回去好,”李教官念叨着,“明天就回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和呼吸一起消失。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了,快得淡黄色的果皮还没来得及落进垃圾桶,快到陶瓷小刀上还蒙着一层发亮的梨子汁水。根本来不及让我反应。我沉默地把手里的小碗放到桌上,接着按下紧急呼叫的按钮。

护士出现得很迅速,眨眼的功夫,一道声音便从我的背后响起,“怎么了,先生?有什么可为您提供需要帮助的?”

我没有转身,我仍然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神情安详,眉眼带笑的李教官。真是难以想象,年轻时脾气这么火爆的人,老了的模样却如此慈祥。

“他去世了。”我说,“就在刚刚。”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军区医院的。

在明确告知医生,我明天会来为李教官的后事负责之后,我魂不守舍,脚步虚浮,连走带绊地走到了回家的巴士。

与第一程巴士相比,这次的巴士上,我的情绪愈加暴烈。

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我,与此相对应的,一种自我怀疑的煎熬同时发生着。我被悲伤的矛从口到肛贯彻,钉在大地上,曝晒于自我怀疑的烈日下。我的眼泪被煎干,煎得滋滋作响,至余下欲哭无泪的郁结。

假如我——假如我早些日子去看李教官,去倾听他的烦恼和愿望,帮他更早地回到他的家,他是不是能够多活些时日?他是不是能够更快乐、愉悦、自得地过完人生最后的时光?

接着,在悲伤李教官的死亡后,在继我陷入‘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会更好?’的问题后,我再度钻进了另一个诘责: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更好?

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无法让人满意?如果我不是有助于他人的,那么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的存在又究竟有什么合理性?

我面无表情,紧绷着思绪,一个劲儿地向家里冲去。

我要暂时搁置餐厅里对莫亚蒂的怒火。我现在想找到他,和他发生一个拥抱,然后告诉他,我现在纠葛不清的内心。

莫亚蒂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帮助我。

我颤抖着手,对着锁孔对了好几次,才成功打开门。

进了屋里,我快步走去小院边上的长廊,莫亚蒂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躺着消磨时间。但这次,除了和我撞了个满怀的梧桐树,别无他物。我又去了客厅,他也不在。我呼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可终端显示,一个小时前,他的确已经到家了。

思及此,我直接进了他的房间。

他可能在睡觉,或者以为我还生气,为了躲我,假装睡觉。意外的是,拉开门,我只看到他扔在地上的亮粉色的芭比公主体恤,和侧面有三根白边的黑色运动短裤。这是他今天出门穿的衣服。好了。

我本来岌岌可危的心,此刻终于死了。

我知道他在那儿。我心想。

我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那个最糟糕的地方——浴室。

我缓慢地穿过整个养老小屋,走到偏僻的、独立于其它房间的浴室。我推开门,带着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我平静地看着浴缸里满池子鲜红的水。

莫亚蒂就躺在浴缸里,这些红色都是从他的右手的手腕里流出来的。

浓稠的血腥味和热气一齐传来,其间还夹着橘子香氛的果酸味,这并不好闻,跟酸掉的一分熟牛排没有区别。

我的目光依次从莫亚蒂的脚趾掠向他的膝盖、大腿、平坦的小腹,以及还有微弱起伏的胸膛。他仰着头,修长的脖颈后,两道细长的下颚线正对着我是的。没错。和过去很多次一样,莫亚蒂自杀了。

我立在门口,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我猜测,我应该也和过去很多次一样,咋咋唬唬地上去,急吼吼地捞出他,然后赏给莫亚蒂几个逼斗。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了。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该做。因为没有我,一切会更好。因为我总是无法做到更好。

在我长久的遥远的注视下,莫亚蒂悠悠地转醒,他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发,随后,他低下脑袋,看向门口的方向。他的脸色呈现出失血过多的惨白,他半敛着眼,目光迷蒙,似乎沉迷其中。

莫亚蒂盯着我,挑了挑眉,“姜冻冬,为什么露出要崩溃的表情。”

他趴在浴缸边上,像条蛇,浑身都充满了没骨头的懒散。左手的血还在流,他却完全不在意地笑着问我,“你怎么了,姜冻冬,怎么想要死了一样?”

他的态度亲昵又随和,好像我说出我很难受,我需要你这样的话,下一秒,他就会自杀暂停,来当我的知心好友。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莫亚蒂自杀,是我和他都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还在精神疗养院当病友。

他的自杀总是发生得很突然。上一秒,他还微笑着毒舌我的笑话和废话没区别,下一秒,他就当着我的面,跳进了海里。

我被他吓坏了,也顾不上身体恢复与否,当即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那时,我还不清楚莫亚蒂的秉性,也尚未发展到可以赏他几个大耳巴子的关系。我惶恐、惊慌,甚至差点儿被他的自杀急哭。直至他‘哇——’的一下,吐出腹中的水,我才如释重负。

从什么时候起,我还是会很努力地和他的死亡进行拔河比赛,但在心里学着开始尊重他的选择,以至于对他的自杀习以为常了呢?

也许是当那个时候的我明白,死亡是莫亚蒂体验生命的方式,死亡是他生命图腾的一部分时。那么现在呢?

现在——在莫亚蒂不再宣称爱和死一样轻贱的现在,他又为什么死亡?

我凝视着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他,呆呆地、木然地询问他,“莫亚蒂,你到底为什么想死?你不是已经学着好好生活了吗?为什么又要自杀?”

莫亚蒂笑嘻嘻的,他白色的唇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当然是因为你啊,”他无比温柔地说,“为了吓你一跳。”

因为我,因为我,又是因为我。

我突然没法控制地笑了起来。我大笑出声,胃部再也消化不了我的情绪,止不住地筋挛作痛。

我走向面露惊奇的莫亚蒂,他病歪歪地躺在浴缸里,赤裸、苍白且四肢柔软的身体像浸泡在福尔马林的植物标本。但他可从没有植物的安静。他仰着脸,目光追随着我的脚步。

“莫亚蒂,你说你想看我发疯。”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此前莫亚蒂的话,“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蹲下来,平视莫亚蒂的眼睛。他歪着头对我笑,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

“既然你这么想死,”我的双手掐上莫亚蒂的脖子,纤细的,隐隐有几根血管突出的脖子,“不如死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