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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收养了一个孩子,奚子缘不得不考虑搬家的事宜。

孩子是一对因公殉职的下属的遗孤,今年十七岁,就读于私校。按照如今的规定,十八岁以下没有抚养人的孩子,都需要送到抚养中心统一照顾。

实在没必要让孩子在这一年四处转辗。于是,奚子缘决定成为这个孩子的抚养人,确保他的生活不致于太颠簸。

小缘和我絮絮叨叨讲完那个孩子的情况后,我不由得点头赞同,“确实得搬。”

我所在的社区偏僻又古老,没有合适的学校和配套设施。在机械保姆被取缔的今天,孩子必须得跟着抚养人生活。为了这个孩子的成长考虑,小缘的确要搬到教育区居住。

奚子缘垂头丧气,“我以为只需要提供经济上的帮助就可以了,”他情绪低迷地说,“我不想打乱我的生活。”

虽然现在有了很大的改善,小缘还是有按照时间安排表生活的刻板行为。他的生活通常是指工作日在警局认真工作,周末回到这儿的小屋,来拜访我,和我吃顿饭、出去闲逛,或者游玩。这种日子从他搬到这儿就一直持续。偶尔我出门去玩,他也会登门,帮我浇花打扫。

“那是不可能的。”我耸耸肩回答。

收养一个孩子不是简单事儿,原本的生活必然要为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做出让步。

奚子缘长长地叹出口气,这些年他逐渐柔软、平和下来的面容,又带上了些忧郁的色彩。他盘坐在长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看向屋外的梧桐树。

即便年岁渐长,但他脸上衰老的痕迹仍不明显。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太老的原因,还是带了什么奇怪的滤镜,我总觉得奚子缘跟老这个字没关系。

“算了,”沉默了半晌后,他妥协似地说,“最多只有三年。”

来回翻看一张又一张宣传手册,我忍不住挠起头。

这是奚子缘给我的,厚厚一沓,全都是那个孩子明年可以选择升入的学校。

“哥有什么建议吗?”奚子缘巴巴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希冀。

在他眼里,我大概经验十足。毕竟我看上去学历还行,又当过抚养人。

但事实是,我对什么升学、择校一窍不通,我比奚子缘的经验都少。我至今都不明白什么平行志愿、调剂补考。我还是学生时就指着军校考,莽得很,其它学校了都没了解。而柏莱也完全不要我操心,他自己能决定一切。

五花八门的学校介绍里各有各的特色,这个不错,那个也很好。我看得头昏脑胀,不得不摘下闭上眼,摘下老花镜,揉揉太阳穴,“那孩子自己啥想法?”

奚子缘小声地回答我,“他没有想法。”

我狐疑地盯向他,“十七八岁的孩子咋可能没自己的想法,”我如此揣测道,“他是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所以不好意思说?”

奚子缘忽然移开眼,目光飘忽起来。他微微向两边扯了扯嘴角,把唇绷成一条尴尬的直线。

“不是。”他露出一个局促、奇怪,又有点儿微妙的表情。我正要追问,他停顿了下,接着说,“不是这方面的不好意思。”

“诶?”我困惑地那些桌下的点心啃,“那是哪方面?”

我原以为就是普通的青少年小心思,因此毫无防备。看着奚子缘缓缓地拿出一张纸,在我面前展开时,我还伸头探脑地去瞅。

奚子缘说,“是这方面的。”

纸上全都是用血——应该是指尖血写的密密麻麻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嘴里的饼干直接喷出来了。

我汗流浃背,险些被吓出了猪叫。

奚子缘又缓缓地叠回手里的几近癫狂的告白纸。他接着和我解释,“他大概也是有想法的,”他说,这个时候,他多了些年长者才有的姿态,“但我不觉得他的想法是想法。”

这么说很独裁——但稍稍养过孩子的人都能懂,孩子本身就是不稳定的生命,很容易被外界片面的、复杂的、道听途说的信息,推着做出危险的选择。

他往往不知道这个选择通向的是深渊,也不明白他做出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就需要抚养者介入进行判断。

柏莱很有主见,他在九岁开始就逐渐出现这种情况。而我既想帮助他,又不想控制他,同时也怀疑自己的眼界是否适用于柏莱——通常他提出了让我存疑的想法,我都以‘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个想法可行与否’和他一起进行探索。

有那么几次他说服了我,有那么几次我实在放心不下,拒绝了他。比如他十岁时固执地相信学校毫无用处,就是一座监狱,不愿意去上学。

‘你甚至都没有去过,怎么能下结论?你这种毫无依据的判断根本说服不了我。’我向他保证,‘你先去读一年,那时候你还是这个想法,我就给你办休学。’这样年幼的柏莱才勉强同意,不过他抠着字眼追问我,‘为什么是休学,不是退学?’‘担心你后悔。’我直言道。

有时实在拗不过孩子,家长能做的,似乎就是想办法看给孩子能不能找条后路。至少兜个底。

想到柏莱,我对奚子缘此刻复杂的表情感同身受。

和孩子相处就是这样,要抚养者时刻思考独立与依赖、帮助和控制的问题。

奚子缘垂头丧气地靠在柱子上,他的卷发被他压在脑袋后面,被压得扁扁的,像我早上煎糊的土豆丝饼。

我也只能根据我的经历,为他稍稍提供些见解,“青春期的孩子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奚子缘抬起眼看向我,我接着说,“他现在还小,突然失去了亲人,这种打击是巨大的。他没有了父母的庇佑,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而你是他唯一的依靠——对你产生依赖再正常不过了。”

我说得头头是道的,“因为没有过亲密关系,所以把对父母以外的人的亲近,都定义为爱情——这个年龄的孩子,经常犯这样的错。”

奚子缘微微歪头,他思考片刻,问我,“在哥看来,这不是爱?”

“当然是爱,不过不是爱情。”我答道。

“那——是哪种爱?”他追问。

我突然卡了一下。

在这一刻,我发现,我脑海中回忆起来,供我总结经验的人不是柏莱,而是柏砚。

想起奚子缘刚刚拿出来的那张写满‘我爱你’的血书,我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疑惑——在失去父母的那几年,我是不是也像这个孩子一样发狂地索求爱呢?

这段时间,我断断续续地会回忆起童年的许多事。站在观察者的客观角度,我发现,我童年时和柏砚的确亲密,并没有那么密切。我有其它别的朋友,比如上次回去偶遇的贝。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柏砚走向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越来越畸形,发展成密切到我和他互为对方身体里的器官?

我本来觉得那场策划好的车祸是这段关系变异的开始。自那时起,我第一次撒谎,柏砚第一次认可我,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

可在寂静的思绪中,我用更深刻的方式凝视自己,我无法欺骗自己——真正开启这段共生关系的人,不是柏砚,而是我。

他是助推者,是从犯,依存于我这个主谋。是我在不断地向他索取,他只是一直在回应。也许柏砚别有用心,并不无辜,但主导这段共生关系的人,毫无疑问,是我。

奚子缘还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再次审视那些在我的视角里,被我无意间抹去的事实。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论是我与柏砚,还是柏莱与我,我们之间都发过类似的问题,同一种爱在我们之间都发生过。

区别只在于,一个我是索取者,我太年轻,因而一错再错;另一个我是被索取者,我学会了很多,不会再踏入同一条河。

“是想要成为家人的那种爱。”我无比笃定地告诉奚子缘。

“别苛责他,”我说,“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长大。”

我说这话时,我并不知道我说的他,究竟是指谁。但不论是谁,我都希望那个‘他’能够得到足够的宽恕与容忍。

我说得很含糊,但小缘却恍然大悟。

他若有所地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如此明悟的模样反倒引起了我的担忧,我很担心小缘误会什么,做下些不该做的事儿。于此,我斟酌了会儿,用委婉的方式告诫他,“小缘,你比那个孩子大四十多岁,要是连自己和一个孩子的关系都把握不了,就太不像话了。”

奚子缘似乎是觉察到我语气里严肃,他坐起身,连连摇头,手也跟着摆。他摇得满脑袋的卷发四处乱晃,脑后被压平的卷发从一张平面的煎糊土豆丝饼,变成了一颗立体的在水里摇头晃脑的海藻。

“不会的,哥,”奚子缘保证道,“我不会犯这种错。”

“情况太不理想的话,就申请调换抚养人。”我说。

“嗯。”

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小缘也会变成与我交换育儿经验的对象。

基于他天生的疾病,我总把他放在弱势位置,觉得他是一个不那么独立的人。或许一生都需要需找一个超然的存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

如今,我高兴地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哪怕是我的话,他更多的也仅是表现为‘倾听建议’。

然而,小缘却对此显得很踌躇,“我会感觉,我不能有新的生活。我应该围着哥转,这样才和哥对我付出对等。”

厨房里,我和他与往常一样,我洗菜,他炒菜时,他对我说,“有新的生活,总觉得是抛弃了哥。”

这个想法很离谱。但我见怪不怪了。我身边很多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曾经对我抱有类似的愧疚。最典型的就是柏砚、陈丹,还有柏莱。这一家三口还真是典型中的典型。

“那我现在先抛弃你,断绝和你的一切往来,”我再次面对这种问题时,已经不再如临大敌,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有没有好受点儿?”

小缘诚实地摇了摇脑袋,“没有,”他偷瞄我几眼,很委屈地说,“更难受了。”

他委屈但不敢生气的样子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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