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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柏砚踏入楠山军方疗养院的大门时,雨正淅淅沥沥地落着。

他坐在车里,副官前去门卫登记。核验好了身份,副官钻回副驾驶,小心地将柏砚的权限卡还给他。

后视镜里,柏砚面无表情,他撑着脸,满头雪白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副官估摸他的心情还不错,试探性地询问,“阁下,等会儿的会面是否需要我在场?”

柏砚瞥向他,语气淡淡地拒绝,“不需要。”

和那双绿眼睛在后视镜玻璃上视线交汇的瞬间,副官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他迅速垂下眼,连坐姿都变得僵硬。

才转正不久的副官,显然还没学到他两个前辈的淡定,也没对久居权力高位的alpha祛魅。譬如现在,他就不知道他敬畏如斯的柏砚,其实在思考究竟哪款粉色指甲油适合自己,以及该怎么合理地滥用权力在基地强迫所有下属涂指甲油。

黑色的军方车缓缓驶入山谷,两边的高山崎岖怪状,朝中间的盆地投下浓郁的阴影。阴影海浪般地起起伏伏,柏砚眺望着窗外,眼中的光明灭不定。

这儿与其说是楠山军方疗养院,不如说是斗争失败者之家。所有曾权势通天,但不能清除的失败者都被送到了这儿,接受严密看守、管控。而等待他们的只有两种结局,衰老而亡,或者被隐秘且快速地结束生命。

上次他来这儿还是在三十八岁,那是他和陈丹婚姻的第三年,他终于成功地将他的老师莫罗送了进来。

莫罗被押送进入即将困顿他余生的平房时,他沧桑了很多。这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老人,最后在门口站定,回头看向柏砚,他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在这儿等你。’可惜四十多年过去,柏砚一次都没来过。

原因很简单:没有必要。柏砚的有用论系统判定,被送进楠山的莫罗再也不可能翻身,他没有用,也没有价值。他找不到和莫罗见面的理由。

但如今,柏砚站在门口,他看了眼墙上刻着莫罗的姓氏与编号的铭牌。副官低着头,为他打开院门,他一步步踏入这个滨河的建筑。他还是来见莫罗了。

走到内门,副官不再跟随,柏砚踏上玄关处的台阶,一个人走了进去。

偌大的客厅都被涂饰成了雪白,地板的瓷砖清晰地反射着人的影子。整个空间像是被掏空的石头,回荡着柏砚的脚步声。只有二楼垂下的水晶灯和角落的大提琴,稍稍彰显生活的气息。

走近些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出现在视野中。他背对着柏砚,望着窗外,房屋整面朝北的墙都被改造成了落地窗,屋外的旷野绵延无尽,仿佛置身其中。

等柏砚停下脚步,莫罗才慢吞吞地操纵着轮椅转身。

莫罗今年一百多岁,对于B-基因等级的人而言,已经很老了。但真正地见到他,柏砚发现,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衰老。他的头发稀疏,牙齿掉了好几颗,曾经那张总挂着虚假、礼貌、体面微笑的脸也被岁月融化,一层一层地垂落。

“稀客啊,”莫罗看向柏砚,他的眼睛灰蒙蒙的。

长年的幽禁剥夺了莫罗眼睛里的炯炯有神,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浓郁的翳。必须要仔细端详,才能将这位老人,和曾经那个翻手为云的beta联系起来。

看柏砚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莫罗又说,“来见我,也不向我问好吗?”

一直没开口的柏砚脱掉帽子,置在胸前,“阁下。”

莫罗低声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柏砚依旧不用‘老师’来称呼莫罗。以前是莫罗不允许,他看不上柏砚的平民出身,也不愿为柏砚提供太多便利,他享受这个能力超群但没有背景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恳求自己。现在是柏砚不愿承认莫罗是自己的老师。一个失败者,没有资格成为他的老师。

莫罗不邀请柏砚前往会客的茶室,也不为他倒杯热水,他选择继续在空空如也的客厅接待这位意图不明的学生。

莫罗想了想,他已经快半个世纪没有见过柏砚了。距离他上次获得和其他人见面的机会,也过了将近两年,对于柏砚的信息,莫罗还停留在遥远的过去。

“你和卡玛佐兹的继承人怎么样了?”莫罗只能挑他记得最清的事儿询问,“我记得你们有了孩子?”

柏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莫罗是故意的。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莫罗,确定他的确是出于信息闭塞才说这样的话后,柏砚仍不想开口,他不认为他有责任向莫罗解释私生活。

可莫罗显然是误了他的无言。

“看来是不怎么样了。”莫罗说。

柏砚在衡量他是否可以当场给莫罗一梭子,送他归西。

莫罗不在意柏砚的沉默,在他的印象里,柏砚一向寡言少语,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卡玛佐兹呢?”莫罗随意地问道,他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睛转动几下,其间竟然显现出几分鲜活的异样光彩,“这个疯女人有孩子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她总是说要做最后的卡玛佐兹,要从此切断这个姓氏的一切罪孽……但我还不知道她?她太孤独了,连爱人都是想要成为家人的爱。”

柏砚没想到莫罗第一个问的人会是达达妮·卡玛佐兹,他如实回答,“卡玛佐兹阁下没有孩子。”

莫罗长长地哦了一声,他向轮椅的后背靠去,双手交叉,搭在腹前,“那也不意外,”莫罗用熟稔的口吻说。

说完,他又问,“她过得怎么样?我猜她在灰色地带开了家赌场,或者酒吧……也许是里面的打手也不一定?”

柏砚决定暂时不给莫罗一梭子。他显然是老了,老得脑子都犯浑了。

“她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柏砚再次陈述事实道。

惊讶像一道闪电,从莫罗年老的脸上闪烁而过,“她去世了?”他茫然地反问柏砚。他的目光下意识游离到窗外昏黄的原野,可这片沉入凋零之季的土地上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许久之后,莫罗点了点头,“噢,对,”他说,“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莫罗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达达妮早就死了,在他进入这个终身监狱的六年——还是七年前,她就死了。死在某个冬天的夜晚。他还打听到了她葬礼的地点,在武斗派的一个私人会所里。

他费尽心思,企图伪装成迷路的人,碰巧撞进这场死后仪式。却没想到,只是徘徊了片刻,他就被那个名叫姜冻冬的omega发现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过去久负凶名的omega态度温和而淡然,‘请进吧。’姜冻冬将一封邀请函递给莫罗。

莫罗看着这份邀请函,想要拿,又满腹怀疑。

这份突如其来的帮助是份烫手山芋,他想见达达妮·卡玛佐兹最后一面,他们曾经在少年少女时代懵懂地相恋。靠着卡玛佐兹的名头,原本出身边角料似的世袭贵族家族的莫罗,才得以登上首都星的舞台。不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利益,他都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但当这个正大光明的机会真的降临,他又开始担心被勒索人情。

‘这合适吗? ’莫罗虚情假意地询问。

他想要让姜冻冬收回请柬,这样他就不必再纠结,可以理所应当地继续偷看的计划。

然而,姜冻冬却仿佛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他冷冷地瞪了一眼莫罗,这个年轻的omega继承了他的老师达达妮的眼神,他的目光像一柄利剑,直剖人想要藏到最深处的幽暗,几乎在刹那间就刺痛了莫罗。

‘达达妮老师知道你会来。’姜冻冬不由分说地将邀请函塞进莫罗手里。

「戴着一条破烂的灰色围巾,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我没有真心与忠诚’的俵子气质——如果看到这个打扮的人,放他进来。他就是莫罗,毋需为难他。」

邀请函里如此写道。莫罗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达达妮从来没有忘记。

他第一次和达达妮·卡玛佐兹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个在三等小星球上算计怎么能多节省些钱的乡巴佬,空有世袭贵族的名头,却无私有星球,也没有传承的产业。

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以为她是个来乡下修养肺痨的军火商的女儿,有钱但缺少地位。他本来打算给自己打造一个清贫但纯洁、高贵、不谙世事、惹人保护的贵族形象去迷惑她,引诱她,让她给他花钱,像无数个花言巧语可没有心的贱beta男一样。

于是,他戴的就是这条破破旧旧的灰色围巾。这是他唯一从自己的长辈那儿继承下来的有用之物,上面还有曾经皇家的暗纹,要识货的人才能看懂。如此低调的奢华,再适合装模作样不过。

却没想到,在他文质彬彬地介绍完自己,达达妮·卡玛佐兹直接赏他一脚,把他踹出五米远,‘哪儿来的装逼犯。马的,给老娘死。’莫罗被踹断了两根肋骨,在泥地里翻滚了三圈半,他吐出口鲜血,心里却有熊熊烈火燃烧。十七岁的他恶狠狠地凝视着达达妮,发誓要让她付出代价!

没想到,原本满脸嫌恶的达达妮变得饶有兴趣起来,她蹲在他面前,像拍一只狗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这个眼神倒是不错。’这就是莫罗的所有故事的开始。

“是的,”年老的莫罗喃喃自语,“她早就死了。”

柏砚平静地注视着面前陷入回忆的老人,像是在看一段影片中的角色。他安静地伫立着,脚下的影子在纯白的地面上狭长而孤单。

莫罗从混乱的思绪里勉强抽身。他老了,这儿除了智能管家,也没别的人能和他说话,他越来越容易陷入不清的神志里。

他再次看向柏砚,疲惫,又要强地打起精神,“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莫罗也不明白柏砚来找他还能为了什么,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能为柏砚提供了。可是也不一定——莫罗思忖起来,他久违地开始思考各个利益相关的节点,曾让他兴致勃勃的思考游戏和权力斗争,如今却显得吃力又无趣。

“不为什么。”柏砚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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