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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斯南怯怯地喊了一声。

景生看向斯江:“他得了肝癌,这一年都在卢护士那里打吗啡针止疼。他不?肯治,非要熬着干等死——”

“等他死了,就活该我难受一辈子,”景生的声音暗哑,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顾东文,“看,我这个儿子连老子得病都不?配知道,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放你娘的屁!册那,”顾东文一脚踹在景生大腿上,气笑了,“老子的命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小赤佬懂个屁,要我躺在医院里等死,我宁可跳进苏州河里淹死。”

他伸出大手撸了撸斯江的头,又去摸摸斯南的一头卷毛,见两姐妹都哭成了泪人儿,反而笑了:“看,告诉你们,你们就知道哭。舅舅死不?了的啊,坏人活千年呢。”

斯南抬起?头:“阿舅,我有钱,我的钱的都给你,你去医院治病吧,求求你了,大表哥不?能没有你的!”

景生别开脸,电风扇的风扇叶片呼喇喇地对着他的脸吹,眼睛又痛又涩。

斯江抱住了顾东文的胳膊:“阿舅,现在我们就去医院!我现在已经能挣很多?钱了,这个月我能挣两千多?呢!”

顾东文捏了捏斯江的脸:“乖乖隆地咚,阿拉囡囡半年就是个万元户啦。”

“走吧,走吧,卢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去医院看病的!”斯江不?管不?顾地拽着顾东文往外拉。

顾东文一用力就把斯江拽了回来:“戆小宁,这个毛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钱也没用。”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放屁,上海治不?好就去北京看,北京治不?好就去香港看,香港治不?好去美国看,动手术、肿瘤消融,能试的都得试!”

被他一吼,顾东文“嗳”了一声,笑了:“你还真管起?你老子来了?”

景生一拳头挥到半空,失去了力气,无力地撑在了桌沿上,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低下?了头。

“顾东文,我姆妈已经没了,你答应过她?要照顾我的——”

悲鸣声被死死地压在了他喉间,闷得几乎听不?出难过。

“好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三?个搞啥名堂经啊,好了好了啊,去去去,去医院看行了吧?但是顾景生,老子警告你,大学必须读完!你要不?回去读我现在就一根皮带抽死你!”

“你抽,抽死我也不?读了!”景生猛地抬起?头,声音比顾东文吼得还响。

皮带抽断了一根,景生也不?松口?答应回去找学校想办法重?新入学,白色老头衫背后烂了好几条,背上一片血印。斯江和斯南拦不?住也劝不?动,哭得跟两个泪人似的。顾阿婆回来一看吓得不?行,抄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了顾东文几下?。

“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你拿刀砍人你老子才这么?抽过你,景生干什么?了你要下?这种?死手?你对得起?苏苏伐?她?把儿子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以后等你下?去见了她?你好意?思跟她?开口??”

顾东文颓然把手里半根皮带摔在地上,红着眼瞪着景生吼道:“你妈一直说要送你读大学!”

顾阿婆懵了半晌,才问斯江:“囡囡,怎么?回事?”

——

斯江红着眼替景生上药。

景生弓着背,坐在方凳上一声不?吭,药膏抹得再轻,他背上的肌肉也疼得微微颤抖。

上好药,景生套上汗背心,转头接过斯江手里的药膏,拿起?她?撞到桌子手仔细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替她?也抹了两道。

“阿哥,求你了——”斯江什么?也顾不?得了,紧紧搂住景生,她?头一回发现人的心竟然能疼成这样?,被丢在沸油里来回地炸着,焚心如火。

景生拍了拍她?的背,吸了口?气:“囡囡,我要不?是大学生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斯江哭着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以后没有单位,不?是工程师,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你瞎说什么?呀——”

景生抄起?衣襟,替斯江抹了把眼泪鼻涕:“那不?就好了。我不?后悔,你不?嫌弃,够了。”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斯江绞着他的衣襟,“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是舅舅!为什么?是你!”

你和舅舅已经那么?那么?苦了,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这是什么?鬼老天?安排的,她?不?服气,没人能服气。凭什么?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呢?上帝到底在哪里?外婆念了这么?多?年的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不?保佑舅舅和景生!

景生紧紧地搂住斯江,低头埋在了她?肩窝里,突然整个人无声地颤抖起?来。

斯江闭上眼,感觉到肩头瞬间被泅湿了。

楼下?亭子间里传来顾阿婆压抑不?住的哭声,景生靠着斯江平静了片刻,慢慢抬起?了头。

“好了,我没事了。”

景生眼眶通红,视线落在五斗橱的台历上。那是一本丰子恺作品的台历,是北武和善让带回来的,七月的画,一个老太?太?抱着怀里穿红衣的孩子亲着他的小嘴儿。下?面的字写着:“小时候,最亲的那个人,走得最早。”景生咬着牙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还差几天?就八月了。

八月的画下?写着:“小时候,以为打破碗的事儿,是天?大的事。”

他后来才知道,失去姆妈才是天?大的事。现在,他连顾东文也要失去了。生离死别,他都扛得住,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是他跨不?过去的了。

“是该轮到我照顾爸爸了。”景生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背。他已经查了很多?资料,有病人动好手术后按时吃药,好好休养,十年八年也还活得好好的。

斯江呜咽着捧起?他的脸,胡乱亲吻着他。

景生把她?紧紧地搂住,再紧一点?,不?够,还要再紧一点?,还是不?够……

——

斯南茫然地坐在亭子间外的楼梯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天?塌了,她?其实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太?对劲了,知道他轧姘头后反而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开始名正言顺地对他发脾气,父母要离婚,离没离成,她?也并不?真正在意?。她?长大了,她?回了万春街,回到大表哥和阿姐身边了,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根本用不?着讨好外婆和舅舅,他们并不?偏心,对她?和对阿姐阿弟是一样?的亲昵,无条件地纵容,从?来不?问“你又疯去哪里了?”考得好笑眯眯地说南南真结棍,考得不?好也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下?趟加油,她?从?来不?知道有个“家”能这么?好,不?用揣摩不?用使小手段不?用撒泼不?用装腔甚至连钱都不?缺了。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撑起?来的家,让斯南一度很无所适从?,和小时候被景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那一年有点?像,却又很不?一样?。大舅舅永远是笑眯眯的,骂人都在笑,但只要他在,斯南就觉得踏实,什么?也不?怕。舅舅像山,外婆像水,这两年是斯南这辈子过得最安心最快活的两年。

她?从?来没真正面对过失去。阿爷去世的时候她?哭都哭不?出来,人总要死的,她?也差点?死过好几次,斯南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这个字和大舅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哭有个屁用哦,这明明是她?用来嘲笑斯好的口?头禅。

斯南突然想起?了赵佑宁的姆妈,她?有点?不?讨厌她?了,一夜之间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斯南打了个激灵,紧紧抱住了膝盖。她?现在就很想要毁天?灭地了,什么?狗屁老天?爷上帝菩萨佛祖,她?都想拿缝被子的大针去戳戳戳。

九月份,斯南重?回学校的时候,稍加留意?才发现癌症这种?病似乎已经无孔不?入无所不?在。拜她?为师在女厕所里学空手道的沈珈掰着手指头数着数:“易皓姆妈去年乳腺癌没了,王臻的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肺癌没了……我们班一共十一个同学都只有爸爸或只有妈妈的,他们好像都要考医学院。”

“不?过我告诉你吧,姆妈没了的,都很快有了后妈。爸爸没了的,像王臻,他妈妈就一直没再结婚,还有陈瞻平,他妈妈也一直没再结婚,反正爸爸没了的,都没后爸,”沈珈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眼圈都红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跟其他人说啊,陈瞻平的姆妈也得了肝癌,说是很快也要不?行了,太?塞古了。”

“啊,怪不?得开学了一直没看见他——”斯南心里堵堵的。

国庆节过后,陈瞻平的姆妈去世了。斯南才知道他也住在万春街,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学校号召捐款,斯南捐了一百块钱。陈瞻平回到学校的时候,斯南发现好像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还是会和男生们一起?踢球,鲜肉大包也没少吃,课间还会坐到最后一排和同学玩大怪路子或者四国大战。斯南又重?新加入了男生群体里。很快,陈瞻平把他姆妈的病历单、处方都复印了一份交给斯??南,还另外手写了厚厚的七八页的看病心得。斯南生平第一次脸上火辣辣的,再三?表示自?己不?是要“买”这些内容,紧张得甚至结巴了起?来。

1991届斯南这个班有九个人考进了医学院,三?个一医大,五个二医大,一个中医大。毕业后分布在瑞金医院、华山医院、新华医院、中医院等各大医院,科室从?消化内科、血液检验科、骨科、五官科到小儿科各不?相同,最高学历是哈佛医学院博士。有了微信群后,班级群里最常出现的就是“易医生,小赤佬昨天?夜里发烧38度8,咳嗽……”“王医生,爷老头子的片子请侬帮忙看看……”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在解剖小动物的生物课上吐得天?昏地暗的陈斯南没能如愿考医大,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