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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景生的眼睛酸胀得发疼,突然想?起姆妈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想?对他好,他也想?对我好,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能好几天,哪怕只能好一天,也好,够本了。”

难的原来不是?人家背后?说什么,也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喜欢你,你正好也喜欢我。

景生掉了个头,沿着长乐路往西骑,最后?索性下了车,在上街沿推着慢慢走。他努力?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门?洞,每一扇窗户,那后?面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与人说,或者无法与人说,几年,几十年,一本本故事书叠在了一寸寸的楼板上,悄无声息,没人记录,很快被人忘记。也许他今夜这无法言表的心情?,也会一分分渗入万春街的弹格路里?,很快连他自己都不再记得。

一家烟纸店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路灯下趴在小矮凳上做功课,一边做一边哭,哭诉爷娘不许她去?看灯。里?头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喝骂声:“看看看,看侬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侬是?猪猡伐?噶简单格题目都做勿来,跟拿娘一式一样?是?只戆徒!册拿娘格咚菜……(看你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来,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个笨蛋,沪骂略)”

景生看了看小姑娘,见她头都快掉在本子上,把路灯那点子光挡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纸面上不知道她分不分得清加减乘除。

烟纸店的楼上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景生停下脚,烟纸店左边是?一家门?框发黑的小饭店,大门?紧闭。右边是?一户门?洞,红色木头门?上挂着七八只破破烂烂的信箱,明显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式。三五个老头老太坐在上街沿轧山河(聊天),对隔壁人家的哭声骂声响声视若无睹。

“砰”地一声巨响,咚咚咚,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滚落袭来。老头老太抬起头看看,摇摇头继续轧山河。

景生把脚踏车锁了,敲了敲烟纸店的玻璃柜台:“有宁伐?(有人吗?)老板?有宁伐?”

路灯下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犹豫着是?继续做功课呢还是?招呼客人。

“阿拉爷勒打阿拉娘——(我爸在打我妈)”

景生留意?到小姑娘面孔上一个未消的巴掌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抿紧了唇。

柜台里?头的一道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拢了拢头发,低头走了出来:“有宁格,要买啥?(有人的,要买什么?)”

透过她身后?那道门?,景生只看见一双细瘦的男人腿,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

“要撒?(要什么?)”女人不自在地翻了翻玻璃柜台上半旧的账本。

景生看到她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

“侬头浪破了。”(你头上破了)

“哦。没事没事。”女人迅速弯腰从下面捞出一块布头,捂在头上。

“姆妈?”小姑娘跑了过来,仰头看着姆妈:“你拿的是?揩布!”

“快点去?做题目,当心拿爷请侬切桑活。(当心你爸打你)”

小姑娘嗫嚅了两?句,看了眼景生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楼梯咚咚响,门?后?又出现?了男人的腿,还有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女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回头看了看,把捂着额头的揩布塞进柜台,朝景生勉强笑了笑:“买点啥?”

景生看了看乱七八糟的货架:“谢谢,一包软牡丹。”

“五角洋钿一包。”

“再拿一盒火柴。”

“一角。”

景生拆出一根烟,靠着柜台点着了,吸了一口,直接从嘴里?吐出一口烟气。

女人看了看景生,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窄门?。

烟静静地在景生手指间燃尽了,他又抽出一根点上。

一包烟点完,没再听见男人打女人的声音。景生把最后?一个烟头丢进垃圾桶里?,掏出脚踏车钥匙去?开锁。

长乐路上已经有不少从外滩走回来的人,很是?闹忙。脚踏车踏不快。景生转上瑞金路后?加快了速度,今晚他做了两?件戆事,花了六角钱,换成顾东文,他会不会冲进去?把那个瘦不拉几的男人拎出来打一顿?应该也不会。景生心想?六角洋钿花得不冤。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他咬咬牙,心想?反正做了两?件戆事,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

——

斯江她们是?十一点半才?走回静安公?园的,照着旧例一群老同学结伴去?吃豆腐花,没见到卖豆腐花的摊头,却见到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景生。

“这里?现?在不允许摆摊了。”景生站了起来。

周嘉明挠挠头:“啊?我很久没来了,都不知道——”

斯江看看景生周围,没见到王璐。

李南笑嘻嘻地问:“阿哥,侬女朋友呢?”

“我没女朋友,不要瞎说。”

斯江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了好多脚印的球鞋,没作声。

嘻嘻哈哈中,众人挥手道别。

夜风拂过,斯江捋了捋松散的鬓发,不自在的看向景生。

“上车。”景生跨上车,朝她点点头。

脚踏车穿过胶州路,路灯下两?个车轮的车条影子在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不知疲倦,上面两?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微微起伏。

“对不起。”红绿灯路口,景生捏下刹车,伸出腿撑住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