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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今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怪老刘面馆的面太?难吃了,我就吃了两口,等于是空腹喝酒,换你你也醉!”

她坐下来揉肚子,显然是胃不?舒服。

时?序:“空腹还敢喝酒,该。”

他抬手叫来服务员,问酒馆里?有?什么小吃。

答:牦牛肉干。两百一份。

祝今夏吓一跳,连连摆手说不?吃,时?序没搭理她,让人上了一盘。

“真不?要,太?贵了!”

时?序没理会她接二连三的推辞,拿了条牛肉干闻闻,笑:“尝尝,这?是真牦牛肉做的。”

“……”

“吃吧,垫垫肚子,免得胃疼。”

“……”

见人不?动,时?序把盘子推她面前,“花我两百,不?吃浪费了。”

是了,时?校长最?讨厌有?人浪费食物。

祝今夏不?说话,盯着盘子看半天,拿了一条塞嘴里?,肉质又干又硬,还带有?浓烈的腥味。

她皱眉,说什么鬼东西,还两百一盘。骂归骂,到底没吐出来,还是努力咀嚼,咽了下去。

时?序心情欠佳,她看出来了,电子设备没讨到,还讨了一肚子气?受。想了想,祝今夏说:“你要不?再喝点酒?”

桌上这?么多呢,虽然曲珍说送给她,但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占人便宜。

“我请。”

时?序拿了罐纯生,放手里?掂掂,说这?罐酒放超市里?,两块五,到了酒吧,二十五。

祝今夏:“我不?差钱。”

时?序笑笑,“也是。”

“你不?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吗,你差钱?”她明知顾问。

“差。差了太?多年,节约惯了。”

都说由奢入俭难,可时?序从未奢侈过。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工资是高,但也几乎尽数寄给了旺叔。那时?候旺叔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仅看顾着中心校,家?里?还养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儿,顿珠也是其一。

地科院包吃包住,还有?交通补助,对时?序来说已经能很好地活下去。

山里?人人都穷,人人都抠,没人会问他为什么。

但祝今夏问。她不?止问了,还听得很认真。

起初只是她问了,他就答,可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时?序说了两件事。

八岁那年,母亲带他来了宜波乡。

她是外来人,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中心校,得知校长自?掏腰包资助孤儿,就带着时?序上门求助,连哭带求,最?后旺叔破格收了他这?个汉族插班生。

时?序没有?学籍,也没有?身份证明,学校虽然不?收学费,但餐食住宿早有?定额,他没法住校。于是母亲在附近的村镇租了个沿街的小破屋,又买了辆不?知几手的摩托车,开起来叮铃哐啷就跟要散架似的。

她白天在镇上打工,晚上去学校接时?序,时?序的三餐都跟旺叔一起吃。

这?样持续了大概半年时?间,终于有?一天,送时?序上学后,女人留了只信封给门卫,托他交给旺叔,人就消失了。

信封里?装了八百块钱,除此之外,还有?张字条,字条上就一句话:你是个好人,孩子就交给你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给儿子的只言片语,那个女人凭空从时?序的人生里?消失了。

旺叔是个藏族汉子,粗糙了一辈子,四面八方打听了半个多月,没找着人。村镇上的出租屋人去楼空,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才发现?是家?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据说女人每晚在那唱歌,兼职陪酒,勉强糊口。

老板说:“看她瘦的那个样子,跟骷髅似的,喝几瓶酒就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我哪敢用?她?万一喝死了,那我不?是赔大了?”

女人被解雇已有?一周,她在村镇上来来回回地问,可一来没有?一技之长,二来小地方工作岗位早已饱和,她始终没找到工作。

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孩子?干脆一走了之。

旺叔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回学校面对这?个被抛弃的小孩,没辙,钱和字条都给时?序看了,末了摇摇头,说:“只能留下来了,凑合过吧。”

于是时?序就在校长宿舍里?住了下来。

那时?候旺叔还抱有?一点幻想,说不?定女人安顿下来,生活不?那么窘迫时?,还会回山里?接小孩。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说丢就丢?

在那之前,他先替她养着吧,不?过多一张嘴而已。

但时?序不?这?样想,即便那时?候他才九岁大,他也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天送他上学时?,女人替他穿上了前一天在镇上买的新衣服、新鞋,甚至为他背上了崭新的书包。他们在镇口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母亲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为他剥好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对时?序来说,这?些其他小孩司空见惯的东西,亲子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其实很奢侈,它们出现?在他人生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在得知母亲离开后,他忽然间明白了那个反常的早晨从何而来,它是母亲留下的一场美?梦。

梦只有?一次,梦都会醒。

时?序来不?及悲伤,因?为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烦恼。

母亲留下的信封里?有?八百块钱,但八百块养不?大一个小孩——时?序虽然年纪小,也算得清这?笔账,每天都在担心是不?是八百块用?光,旺叔就不?要他了。

“所?以肉不?敢多吃,衣服不?敢换新,生怕钱用?光了。”时?序喝了口酒,想起当年的自?己,也觉得好笑。

其实早就用?光了。

祝今夏忽然就想起了顿珠的话。

——旺叔不?曾亏待过他,顿顿管饱,可时?序只吃白米饭,肉是一块也不?沾。

——青春期窜个子,旺叔带他去买新衣服,时?序死活不?干,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缝缝补补又三年。

——铅笔不?曾短了他,可他硬是收集同学用?剩的铅笔头,接长了继续用?。

那些过往原来都有?迹可循。顿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怔怔地听着逐渐严丝合缝的往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么时?候知道旺叔不?会把你扔掉的?”

“很快。第二年他找了些木板来,给我敲敲打打做了张小木床,就摆在他床边。你知道的,校长宿舍那么小,卧室放张床、摆只衣柜,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为了能塞下我的床,他把自?己的衣柜拆了,衣服都用?纸箱堆在床下。”

“那第一年你睡哪的?”

“客厅。我那时?候年纪小——”顿了顿,时?序有?些难堪地笑笑,“怕黑,怕鬼,晚上老做噩梦,总在半夜哭醒。后来他就动了心思,把我挪进卧室一块儿睡。”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旺叔不?会扔下他不?管。

后来学了数学,他又是个天才,很快就琢磨清楚那八百块早已花得一干二净,可旺叔从没提过。

“既然知道他不?会丢下你,你还那么节约?”

“因?为旺叔比我还节约。”时?序平静地说,“打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买过新衣服。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像我年纪小,会长个子,他早就长定了,衣服也不?用?换了。”

堂堂一个校长,念完大学回乡建设,却比老师们过得还苦。

山里?的老师少有?编制,大部分读出来的人都选择走出大山,不?会留下。山里?招不?到人,只好面向?社会招老师,于是学校里?除了少部分正规军,更多人其实高中都没毕业。他们经过潦草的考试就进学校了,只要能认字,能算数,能把文盲教成半文盲,就算完成了小学的教学任务。

没编制的老师们工资极低,大多是附近山头的人。而旺叔明明拿着校长的工资,却过得比他们还要苦。

说这?话时?,时?序的视线停留在手里?空掉的酒罐上,声音也没有?太?大起伏。

可祝今夏却从他紧握酒罐,略微发白的指节上看出端倪。

她没有?说话,慢慢地拿起一瓶新的,啪嗒一声,替他打开易拉罐,轻轻摆在他手边,然后抽出他手里?捏得有?些变形的罐子。

时?序接过酒罐,讲了第二个故事。

在他八岁以前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歌女。那时?候城里?时?兴夜总会,母亲不?红,就是个镶边的,一整晚整晚地唱,唱到嗓子沙哑,喝到人事不?省,哇哇大吐,才能换来一张票子。

但夜总会有?规定,小费都是夜总会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他不?知道父亲是谁,打小在一个又一个场子间辗转长大,往往面孔还没认全,就又换地方了。幸运的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无一例外都对他很好,但大多时?候都醉醺醺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是喝多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母亲有?时?候清醒,会记得他没吃饭,给几块钱让他去街上买点什么,自?己解决。有?时?候喝醉了,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又或者她自?己都忘记了人是要吃饭的。

还有?些时?候喝狠了,直接醉的人事不?省,时?序试过摇醒她,却发现?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时?序变得格外珍惜粮食。

“你恨她吗?”

“恨过。”时?序说的轻松,“恨她捞偏门,恨她生了我又不?管我,恨她要丢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地方,偏偏丢到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

心酸往事被他说成黑色幽默。

“可是很多年后才明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操蛋,你压根没得选。”

不?是好人就有?好报,否则旺叔这?样好的人,又为什么会得阿兹海默?

“路不?是她选的。她也不?想。”

时?序慢慢地回溯,手里?的那罐酒又见底了。

“后来我才想起来,八岁那年带我进山,她应该是病了,短短半年,瘦得只剩骨架……”

怎么会不?生病呢?打从他记事起,她就没有?一天是清醒的,唱歌,陪酒,有?时?候甚至不?知宿在哪里?。

那样混乱的生活,能长命百岁才怪。

最?后是一声淡笑,“所?以也不?恨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又做什么花大力气?去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