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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崔珏松手,转身。

“我就不送二爷到外面了,”夫人在他身后笑着说,“二爷知道我懒。”

又走出去几步,崔珏才敢回头。

但堂屋门帘已被放下。

他已看不见夫人的身影。

……

纪明遥自己走回了卧房。

她在床边坐下,往后一倒。

啊,舒服。

春涧几人围过来,两个也坐在床边,一个坐在脚踏上,都看着姑娘。

青霜还没回来。就在三人用眼神推举出春涧开口时,纪明遥又坐了起来。

“算了。”

她说:“不想了!”

春涧才要说话,就被姑娘唬了一惊,话呛在嘴里,不禁咳嗽起来。

纪明遥忙替她拍背:“我吓着你了?”

春涧连连摆手,自己捂着脸咳嗽了一会,接过姑娘递来的手帕:“没事,没什么——”

缓过气来,她忙问:“姑娘好了?”

没好。纪明遥心里回答。

但——管他呢!

让她情绪不对的人都不在面前,她自己冥思苦想、损耗身体,那不是傻吗!!

她这辈子可是立志要活到老的,可不能为这些小事伤身啊!

“去把那本《碾玉观音》拿来!”纪明遥说,“还差半本看完,看完吃晚饭!”

……

纪明达感觉不到饿。

中午即便是在祖母身边,她也着实没胃口,没吃下几口饭,已经想吐。祖母一直问她发生了什么,问她是怎么了,让她只管诉说委屈。

她答应过娘不说,便没透露一个字,只说无事。

祖母问不出来……为她哭了。

祖母不要她赔罪,只告诉她,等她想说的时候,只管回来。

祖母说,娘家永远是她的家。

娘家……永远是她的家吗?

眼前浮现出二妹妹亲昵坐在娘身边,两人一同看她、等她回答的样子,纪明达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她干呕出声。

王嬷嬷连忙给她抚背又倒水,在微有摇晃的车中把半碗茶端得很稳,心疼说道:“马上就到家了——还是先停车,奶奶先歇歇?”

纪明达暂且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又推开乳母的手。

等她终于流着泪把这股气平下去,车已停在理国公府门前。

王嬷嬷忙先下车,再同人把奶奶扶下来。

奶奶又在车里坐了一会。

王嬷嬷便不由得看向了自家大爷。

大爷已经先下了马,却只闲闲站着,没有一点过来扶奶奶、问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事的意思。

一起长大的亲表姐弟,便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又从小互相看不顺眼,总也有些亲戚情分在。更别说新婚第二天的早上,大爷还看奶奶看呆过,还对奶奶动心动意过。这明明不是处不好的关系,夫妻间的事也没少做,怎么才两个月功夫,就成了现在这样?

今日二姑奶奶回门,在安国府门前下车,是二姑爷扶着。一起去见礼,是二姑爷牵着二姑奶奶的手。回去上车的时候她没亲眼见,但听说二姑爷醉了,又是二姑奶奶扶着。

哪怕是做样子给人看,可这不才是夫妻吗?

连老爷、太太出门的时候,老爷都愿意扶太太下车,奶奶多年都是见过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全不觉得有不对呢?

王嬷嬷终于等到了纪明达向外伸手。

她忙用力将人扶下来,看见奶奶已经擦干了眼泪,除了眼圈还有些红之外,一点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

但纪明达张开口,低声说的是:“嬷嬷,去替我告诉大爷,请他替我和老太太、太太告罪,我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去请安了,先回去了。”

王嬷嬷惊得忙拉住她的手,上下看她还好不好。

从奶奶懂事起,除非病到醒不过来,不然什么时候在长辈面前缺过礼数!十一岁那年,奶奶学骑马摔着了腿,受惊发了三天高烧,还不忘了叫丫头去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呢!

“嬷嬷别看了。”纪明达推开乳母,“快去吧。”

王嬷嬷只得不放心地转身去找大爷。

温从阳早已等得不耐烦。

但对着王嬷嬷,他仍耐住性子,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大爷连声“大奶奶”都不愿意说。

王嬷嬷越发难受,赔笑道:“奶奶说身上不大好,请大爷替她向老太太和太太告罪,就不去问安了。”

“她身上不大好?”温从阳重复了一遍。

王嬷嬷正想该怎么解释,大爷已经大步向大奶奶走了过去。

她心道一个不好,连忙追上去,温从阳却已经开了口,问纪明达:“上午出去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不舒服?”

看到他的脸,纪明达又不禁想起二妹妹。

她又想吐,眉头便控制不住皱起,眼中也出现厌烦,只勉强忍着,说:“大爷别问了,替我告罪就是。”

“呵!”温从阳忍不住发出一声嘲讽。

他也不再给谁留颜面,就直接当着旁边侍候的众人冷笑说:“我是不配知道奶奶贵体如何,可老太太和太太难免问我,我说不知道,又要怪我不关心奶奶,或许还要骂我没伺候好奶奶,把奶奶给气着了!还请奶奶别为难我,到底怎么样好歹给句准话——”

纪明达脸色更加苍白,越发显出愤怒。

温从阳心中快意,便又上前一步,笑问:“还是说,奶奶的不舒服不能明着与人说,是见不得人的?”

“大爷都在胡说什么!”纪明达要拼命才能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大庭广众还没到家,大爷就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吗?!”

“体面?”温从阳笑容更大。

“奶奶满口‘体面尊重’,自己的心思又有多体面!”

他攥住纪明达的手腕,把人往车旁扯了一步,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慢声细问:“奶奶敢不敢发誓?发誓说,你现在身上心里这些不舒服,没有一点与遥妹妹过得好有关?”

纪明达耳中似有雷鸣。

她脚下站不稳,退后两步靠在车壁上,才堪堪没有摔倒。

看着她神色变幻,却就是不敢发誓,温从阳大笑出声。

什么国公之女、什么京中第一闺秀!不过也只是个见不得亲妹妹高兴的人而已,不比他这无能纨绔高洁尊贵到哪里去!

……

天光渐暗了。

虽是在自己书房里,崔瑜却生出几分坐立不安之感。

他没令人进来掌灯,自己出去找了火种进来一盏盏点亮灯烛。

看火苗在兄弟眼前晃动,他却仍一声不吭,崔瑜着实无奈。

放下手上的蜡烛,他叹问:“你说有正事与我商议,把我叫了出来,到现在又不说一个字,阿珏,你这——”

“你嫂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问,”他自己拽了把椅子,在兄弟旁边坐下,笑道,“可都这样了,我少不得问一句——你是……和弟妹不高兴了?”

他小心窥探着兄弟的神色。

“……没有。”崔珏否认。

这不算说谎。

他出来之前,夫人还在对他笑。

他也未对夫人有任何不快、不满。

所以——他已经思索了然——这份不悦与怏然,是对他自己。

但为何他心中仍不通明。

他终于开了口,管这两个字是真是假,总归算个开始。

崔瑜轻轻推他,示意他看窗外天光:“离晚饭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你便不饿,也先陪我吃了饭,咱们再说?”

“是。”崔珏这才恍然,竟已临近入夜。

再有至多半个时辰,夫人就该睡下了。

今夜,他想,夫人会睡得好吗?

夫人晚饭用得怎么样?

兄弟望着西边快成了望妻石,崔瑜也已经懒得管。

他嘴里念叨着:“不知你嫂子她们吃了什么。”令小厮拿酒过来,又拿了两只酒杯。

给自己斟上一杯,崔瑜笑问:“都说‘借酒浇愁’。你也吃些?”

他知道兄弟并不爱酒,寻常在外与人交往免不得用些,私下是几乎不饮酒的,只是调侃一句。

但崔珏拿过酒杯,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又倒一杯,才说声:“大哥,请。”

崔瑜告诉自己,没必要惊讶什么。

阿珏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未及弱冠才成婚的毛头小子。

陪着兄弟吃过三四杯,崔瑜赶紧按下他还要倒酒的手:“吃些东西垫垫,先垫垫再喝。”

他一手按着兄弟,一手夹菜,笑道:“真这么喝坏了,还得你嫂子来照管我。还是你想弟妹来看你——”

崔珏把手指从酒杯上移开。

还是别扰了夫人的安眠。

见他开始吃饭,不再没感觉似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崔瑜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更担心。

草草用了晚饭,他叹道:“你再不说,我同你坐一晚上倒容易,只怕你嫂子和弟妹都要挂心了。”

“是要说。”

崔珏平铺直叙:“今日安国公仍执意要我劝谏陛下立嫡,勿立淑妃为后。我装醉未应,安国公又找来夫人——我夫人——要她劝我。夫人虽被安国公刁难,也未曾应。”

“都混过去了,这不是好事吗?”崔瑜仔细想了想,才问,“你是怕弟妹再回安国府,还被她家里为难?”

安国公若心中不喜,孝道一压,即便弟妹已经出阁,也少不了受些委屈。

“只要安国公还有一日认为我可争取,夫人回家便应不会太过为难。”崔珏尚有几分自信。

但他仍似有未完之语。

“哎呦我的天!”崔瑜又去把酒杯酒壶拿来,满满倒上两杯,笑道,“你嫂子还总说我把你当孩子看,你现在不就是个孩子样?有话不直接说,还扭捏起来了。”

“拿着!”他把一杯酒塞给兄弟,笑说,“喝吧,借酒壮胆吧!”

崔珏接过酒杯,只闻了闻就放下。

崔瑜一杯酒已经下肚,笑问:“怎么不喝了?”

还以为今天阿珏真来兴致,真要借酒浇愁了呢。

“我想——”崔珏整肃开口,“我想将家里的打算全数告知夫人。”

兄弟如此端正,崔瑜也不免正襟危坐起来。

听过这话,他立刻意识到,阿珏说的是“他想”,而非问“他能不能”。

崔瑜就没有很快给出回复。

深思许久,他才也郑重说:“若你主意已定,那便说罢!”

他又摇头笑了笑,感叹道:“你毕竟已经长大成婚了,与弟妹之间,就全看你自己了。今后也不必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