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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面色疲惫至极,王嬷嬷也不敢再多话,忙应下一声,便静悄悄退了出去。

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安和堂中,温夫人心里也觉得发空。

她还能再教明达什么?

她还能怎么教?

她还能再为明达做什么?

靠老爷和老太太,是决计掰不回明达的左性的。孩子已经十八岁了,性情长成,其实……只怕也难再教回来了。

但老爷还能做一件事。

今晚,留下老爷吧。

……

安国公书房。

说古讲今,应付了安国公近一个时辰,此人才终于说到正题,饶是崔珏也稍感到一丝疲乏。

不过身处官场,只有一颗治世报国的心远远不够,对上、对下妥善应对才是最要紧的本事。他只当借机磨炼忍耐功夫就好。

又是夫人的归宁之日。

夫人跳出房中去玩投壶的活泼憨态出现在眼前,崔珏心中又沉静下来。神色不动听着安国公满口的“立嫡”大义,他又想到了夫人不成形状……翻来滚去……歪在榻上看书的模样。

真不知,夫人在安国公府是如何长成今日这样。

说完一段,安国公喝茶,看最满意的二女婿。

崔珏正待含糊回应,门边有小厮来回话。安国公便叫进来。

那小厮深深低着头,回道:“大姑爷派小的来问,二姑爷若与老爷谈完了,不如一起去演习骑射。”

安国公瞬时阴沉了脸,便欲呵斥这小厮滚下去。

崔珏却比他先一步站起身,微笑请示道:“岳父大人,今日夫人归宁,我也当与姐丈和明远相聚一时。不知小婿能否前去。”

他态度恭敬,话中又提到明远,且所求合情合理,安国公只能说:“那便去罢。午饭过来,我与你好生吃几杯。”

“多谢岳父厚爱。”崔珏恭肃退出。

他迈出房门,门边已直直站了快一个时辰的几个小厮忙围上来,看自家二爷有事无事。

崔珏止住他们,看那抖着腿从里面出来的报信小厮。

稍走得远些,他才问:“是温大爷派你来的,还是你们大爷的吩咐?”

那小厮抬起头,脸上努力聚成一个难看的笑,回话说:“崔翰林,我们大爷正是‘温大爷’。小的是理国公府的人。”

崔珏当即明白过来。

是温从阳令自家小厮装成安国公府的人,过来请他。

他未对这位连襟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只向安国公府校场行去。

温从阳早已主动迎出场外。

他满面带笑,派人过去之前,就想好了要与崔翰林亲和些。可看到这个人负一手在身后,清清冷冷走过来,看见他周身的气度,想到遥妹妹扶着他手的模样,想到他握住遥妹妹的样子,再想一想新婚夫妻都会做什么……温从阳终究没能把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他只是带着笑见礼,称呼:“二妹夫。”

“姐丈。”崔珏依礼相还。

“是我看明远不注意,才叫人去请的你。”温从阳看看四周,先解释说,“可不关明远的事。他还在那边歇着呢。”

“无妨,”崔珏道,“姐丈有请,本便应当前来相会。”

他言谈举动皆有礼,神色平静,温从阳心里却更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发闷。

世上就真有这种毫无缺点的人吗?

但他还记得自己请人过来的目的,就边请崔珏向内走,边笑道:“其实说起来,你我还是表兄弟,只是从小不曾见过,竟像不是亲戚了的一般。”

温从阳的祖母张老夫人与崔珏的外祖母是亲姐妹。

正如崔珏之母与温夫人是亲姨表姐妹一样,理国伯亦是崔珏之母的亲姨表兄。

但“一表三千里”。同为女子,因年龄相差近十岁,崔家又与温家关系不密,温夫人在闺中便与崔珏之母并不亲密。何况理国伯身为姨表兄,更不曾与这位表姐有何情分。

老一辈的人逐年衰老、去世,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后,温家与崔家更无往来。

崔珏之父调任回京、崔珏之母病重的两年,温夫人重与表姐家亲近起来,却还未来得及再让两家小辈相识,崔珏之母便去了,更别提理国公府。

因此,崔珏与温从阳虽有些许亲缘,却在崔珏与安国公府议亲之前并不相识。

即便相识后,因两人素来无话可谈,也只从纪家称呼,并不把这门表亲提起。

今日温从阳重提此亲,崔珏虽尚不知其意图如何,却已作出应对:“如今已各自成婚,再以兄弟称呼便是不敬姐丈了。”

他比温从阳年长一岁。

温从阳本也没指望和崔珏再互相称呼兄弟,只是借这关系提起后面的话。

已经走到靶场。

两人的仆从皆不在近处,只远远围绕。

掂了掂弓,递给崔珏,又给他挑了几支箭,看着场边被风吹起的飞叶,温从阳笑道:“虽然唐突了:但其实,我与二妹妹也只是表兄妹而已。请妹夫不要误会什么。”

崔珏见过他与遥妹妹说话。崔珏知道他倾心遥妹妹。

他只是想让遥妹妹过得好些。

“姐丈,多心了。”崔珏双足分立、挽弓搭箭、指向箭靶红心。

“我从没误会过。”他移开箭头,指向虚空!

箭矢如光飞出,于空中发出尖锐哨音、穿透了飞叶又继续向前,深深钉在了百二十步远外的树干伤疤正中!!

轻叶摇坠,冠枝长震。

……

崔珏将三分醉装作了九分。

他不愿再与安国公虚与委蛇,只想尽快过完这一日,哪怕是装醉假睡,虚度一整个下午。

安国公并未叫人带他去客房,只令人扶他在书房榻上歇息。

崔珏便在心中默默记诵大周一京、十八布政使司内各地的军政、民政、吏治、刑狱及现任各级官员。

虽有两三分醉意涌上来,他也并未真正入眠。

略朦胧时,他听见安国公有了动作。

安国公命人:“去把二姑娘叫来。”

崔珏立刻全然清醒。

又约一刻钟余,夫人到了。

崔珏微微睁开眼睛。

透过屏风的间隙,他看见夫人的殷红洒金裙摆轻轻晃动。

夫人向安国公问安,只简单两个字,“老爷。”

安国公话中也并无一贯对他的笑意,只说:“坐吧。”

“是。”夫人答。

夫人的声音甚为反常,竟很陌生。

“你可知道叫你过来是为何?”安国公问。

“不知。”夫人答。

安国公稍停了片时,再开口时,声音便带了不喜与微怒。

他说:“你已嫁为人妇,尊长面前,言语行事竟仍如此怠慢无礼!”

“不敢,”夫人站起身,“只是一心恭等老爷的吩咐。”

夫人说:“若老爷无有吩咐,我有一句话想问:听说二爷吃醉了,不知是否有伤身体?二爷现人在何处?敢问老爷给请了太医么?”

“你!”安国公似是大怒。

崔珏又欲出声,便听安国公忍了怒意,说道:“他人已歇着去了。”又云:“你倒知晓关怀夫君身体,还算不错。”

“都是老爷太太多年教导得好。”夫人答。

崔珏忽然明白哪里反常了。

他眼中见到的夫人,开始只是从容平和的、安顺知礼的,后来是娇俏憨然的、妩媚动人的。她不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她活泼得像春日的燕,又明朗似夏日激流。她并非他以为的幽娴淑女,连贪玩与懒惰都随心所欲、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

夫人的声音里,高兴与不高兴也几乎从来分明。哪怕是去年见温从阳,和今日反击纪大姑娘时,她声音虽冷,却也有“生气”的情绪。

现在不同。

现在,夫人的声音里只有全然冷漠。面前的安国公是夸赞还是怒斥,都动摇不了她心绪分毫。

她并不在意亲生的父亲。

为什么?

屏风外,安国公已经说起陛下的心意:“陛下欲立庶子不顺,竟想先立淑妃为后再行立嗣!如此尊卑颠倒,岂是大周之福?你归家后,定要寻机劝导你夫君以国为重,勿要总顺从陛下心意行事。他既为国之俊才,又得陛下看重,正是忠言直谏之时——”

“老爷,”夫人开口,“如此大事,竟托付于我,恐我不能胜任。”

“如何不能胜任?”安国公笑道,“我看你丈夫倒对你喜欢得很——”

——再说下去,对夫人便是侮辱。

崔珏坐了起来。

他唤:“夫人。”

他故意弄出声响,跌跌撞撞扶上屏风,抬眼看向自己的妻子,低声问:“夫人怎么在?”

“二爷!”夫人快步向他走来,扶住他的手。

夫人只说:“老爷找我来说几句话。”

夫人在看着他。

夫人眼里只看着他。

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崔珏看向岳丈。

“不知岳丈大人还有无吩咐。”他话音依然谦和有礼,又带着几分醉意。

他说:“我想与夫人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