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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韩峥性命的信念也依旧坚定,只是看着这个对自己的前程一无所知、正准备行侠仗义的青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

颜乔乔轻轻掐住掌心,抬眸凝视韩峥背影。

不料韩峥忽然回头。

视线相对,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难以抑制地绽开笑容,用口型对她说:“我很强,你放一百个心。”

颜乔乔:“……”

罢了。

*

韩峥与颜乔乔一前一后登上塔顶。

只见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过头顶,正顺着七面精致玲珑的塔体涌向塔顶最上方的琉璃宝珠,那宝珠中,白色光华起伏波动,层层叠叠,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立着一名年纪三十出头的清俊男子。他着一袭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诡恶咒。

正是顾京。

红光与白光在顾京身上变幻交织,映着他那副天然的笑颜,看上去半佛半魔。

“顾京!”韩峥一面大步掠上,一面沉声冷喝,“你的阴谋已然败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回荡在狭窄的塔顶,引动琉璃壁,搅出清越之音。

顾京微笑着望过来,口中依旧持续在念咒,姿态堪称优雅。

韩峥浓眉紧皱,右手并起剑指,指尖荡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实质般的剑之道意架住顾京颈项,将他的身体摁上塔壁。

“闭嘴!”韩峥低喝。

顾京停止诵咒,哑声道:“抱歉,没想到今日有客会来,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颜乔乔发现,自咒文停止之后,赤光向上漫涌之势略缓了一些,在距离塔顶宝珠一尺处缓缓涌动。

“别玩花样。”韩峥冷声道,“说,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顾京无奈地笑叹,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小兄弟这般凶恶,是因为看到壁画么?那是鄙人作的画。”

“那又如何。”韩峥将剑意逼得更紧,顾京颈间渗出一线血痕。

顾京笑了笑:“因作画而论罪,小兄弟不觉得很可笑么。照这么说,画个山崩海啸地裂,岂非十恶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异常嘶哑,语气却温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颜,倒是别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韩峥没被他唬住,呵地一笑:“仅有物证自然不够,遗憾的是你时运不济,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颜乔乔,利落地偏了偏头,示意她说话。

颜乔乔知道,他这是故意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此刻该轮到侠女正气凛然地揭穿恶人真面目。

只见韩峥眉眼之间神采飞扬,既有少年意气,又有青年的沉着笃定。

英雄儿女,行侠仗义,像极了一段佳话。

颜乔乔心中轻叹,抬头向塔顶。此刻,赤芒距离那枚奇异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攒动得更加厉害,不断地撞击珠壁,仿佛想要与赤色光焰汇合。

韩峥见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气又好笑,朗声道:“颜师妹!告诉他你救人之事,让他死个明白!”

顾京循声望向颜乔乔。

青衫下,瘦削的身躯忽然轻轻一震。旋即,他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记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寒锐的剑意。

“滋。”颈间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顾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紧盯住颜乔乔,哑声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认得你这双眼睛,我认得你!”

既然已被认出,颜乔乔自然也无意隐瞒。

“是我。”她坦然摘下面具,“当初是我报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庙,袭击了那个害人的恶妇——她当真是你妻子?你将她画年轻了二十岁,是在自欺欺人吗?”

顾京:“……”

韩峥:“……”

气氛凝滞了一瞬。

“休辱我妻!”顾京嘶哑低喝:“你小小年纪,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颜乔乔:“?”就她做的那事,谁见了不夸一句孤胆小英雄。

“造孽?”她迟疑道,“……我没能及时察觉她是西梁邪人,没捅她一剑,让她有机会多害了几个人?”

看顾京的模样,仿佛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顾京呼吸急促,火烧火燎道,“你可知道她为了摆脱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轮换血之术有多么痛苦?她已捱过六轮,那是最后一轮,已是最后一轮了啊……若是没有被你破坏,换血成功后她便能够脱离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是你毁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说着便想往前扑。

韩峥捏住他的肩,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铮”地用剑意指住他的眉心。

“丧尽天良,你还有理了!”韩峥斥道。

真是可笑至极!西梁邪人想要“改邪归正”,靠的便是残害大夏的无辜孩童,用他们干净的鲜血来洗净邪人一身糟污?!七轮换血,每次杀死七名孩童,这么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杀孽!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这般振振有辞?

即便韩峥自问不是什么正气侠义之士,这一刻也不禁怒火炽盛,杀心顿起。

“你们知道什么?”顾京睁大了眼睛:“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间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杀戮,不忍看到别人受苦,别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难过千百倍!每逢灾年,她必定让我施粥放粮,赠衣送袄,你知道她救活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萨?”

韩峥冷笑出声:“好一个大慈大悲活菩萨!”

顾京大喘着气:“你们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罗道,每年本该杀死多少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杀!你们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难!”

颜乔乔瞳仁骤缩,心间微震。

修罗道?!

她记得前世濒死之时,正是听见侍卫向江白忠禀告,说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

顾京又道:“为了摆脱修罗道,珠娘甘愿承受七轮换血之苦,我们已筹备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区区几个小孩而已,换回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不是至善之举?”

“放你娘的屁!”韩峥爆了句粗口。

顾京睁眼,哑声辩道:“难道不是么,牺牲少数人来挽救更多人,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们就满意了?说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们才满意!”

韩峥气笑了:“花言巧语留到断头台上去说罢!”

颜乔乔点了点头:“我倒觉得顾京说得没错。”

韩峥:“?”

不等顾京张口,颜乔乔续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应该自己去死一死吗?牺牲一个人,挽救很多人,哪里不对吗?”

顾京噎了片刻,哑声笑起来:“无所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费了整整五年时间,做了那么多事,用以诅咒你们这两个罪人,竟是白白浪费,要让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来呢,真遗憾。”

颜乔乔眯了眯双眼。

顺着顾京的目光一望,只见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顶宝珠之中,珠内那些浮游般的白雾迅猛搅动,然后顺着七面塔壁奔腾直下。

一瞬间,琉璃塔中光影剧变。

赤红消逝无影,白炽的光焰垂直倾泄,仿佛烈阳穿透塔体,直落九天。

顾京的双眸也熠熠生辉:“你们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给我和珠娘陪葬!”

塔体传来闷闷震颤。

颜乔乔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宝塔底座——白炽光芒大放异彩之处,塔壁已轰然倾崩!

七宝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层刚开始崩碎时,顶部有极短暂的时间是安然无恙的。

“不好!”韩峥疾步走到塔窗旁边,惊恐望向下方,抽着凉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京咧嘴笑了起来:“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亲友死绝,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诛心!可惜,可惜!你没机会感受了……”

琉璃塔的变故倒是在颜乔乔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曾想到,顾京口吐的“疯语”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经历!

身体反应比思绪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扑了过去。

顾京刚撑着琉璃塔底半坐起来,颜乔乔便飞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说!”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么!说!”

这一声厉喝惊醒了懵懂的韩峥。他怔怔望过来,讷讷张口:“颜师妹,此刻,不是计较那个的时候,我无事的。”

他误以为她是在关心他。

事情来得太急,韩峥根本无暇细思——顾京花了五年时间诅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很显然,壁画之中除了顾京与亡妻之外,仅有另外两张脸,那便是颜乔乔与公良瑾。

颜乔乔问的,是公良瑾。

顾京的瞳色极浅,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镜面一般,照出颜乔乔艳光四射的脸。

“他啊,”顾京低低地笑,“当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过的痛,身入修罗,不得解脱,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颜乔乔瞳仁震颤,脑海一阵眩晕。

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诅咒,当真能够改人命运!可她前世,确是亲人死绝,惨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开始了。

清脆至极又沉闷至极的音波自四面八方轰然席卷而来。

椽断、玉碎、珠溅、金裂、山崩。

“哪来的诅咒术!说——”颜乔乔的喊声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顾京放声狂笑,笑声尽数被声浪淹没,只余一张狰狞大张的嘴。

韩峥自窗边疾奔回来,一把拉住颜乔乔的胳膊,将她拽到塔窗边,单手死死抓紧琉璃窗框。

颜乔乔怔然回眸,看到韩峥焦急的脸。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溅开,坐在正中央的顾京扬了扬双手,直直坠下。

小半边塔壁与一扇琉璃窗摇摇欲坠,韩峥调动灵气,将身躯紧附于其上,冲着颜乔乔无声大喊:“抱紧我!”